雨水顺着青砖缝隙渗入地牢，在陈狱丞的靴边积成一洼浑浊的水坑。他低头看了看，水中倒映着一张疲惫的脸——那是他自己的脸，却陌生得让他心惊。地牢深处的火把噼啪作响，将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像是有生命般在墙上蠕动。
“又来看我了？“一个声音从最里间的牢房传来，沙哑得不似人声。
陈狱丞握紧了腰间的铁钥匙串，金属的冰凉触感让他稍稍安心。他缓步走向那间特殊的牢房，脚步声在潮湿的石板上回荡。这间牢房与其他不同，门上不仅挂了铁锁，还贴了三道黄符，符纸边缘已经卷曲发黑。
“今日如何？“陈狱丞例行公事地问道，眼睛却不敢直视牢内。
“一如既往。“那声音答道，带着一丝诡异的笑意，“倒是你，陈大人，昨夜又梦见那些人了？“
陈狱丞的手指猛地一颤。他确实做了噩梦，梦见那些被他亲手送上刑场的犯人，他们排着队，一个接一个地从他面前走过，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有一道紫黑色的勒痕。这个囚犯不可能知道。
“休得胡言。“他强作镇定，终于抬头看向牢内。
囚犯坐在角落的草堆上，穿着一件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囚衣。最令人不适的是，那张脸上——没有五官。本该是眼睛、鼻子、嘴巴的地方，只有一片平坦的苍白皮肤。但陈狱丞知道，对方能“看“到自己，甚至能“看“透自己。
“胡言？“无面囚犯轻笑一声，“三年前冬至，你在城南柳巷杀了一个卖花女，因为她认出了你。去年秋分，你收了张员外五百两银子，将他的仇家屈打成招。上个月...“
“住口！“陈狱丞厉声喝止，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这些事情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囚犯的头微微倾斜，那张没有五官的脸却给人一种正在微笑的错觉。“害怕了？陈大人，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吗？“
陈狱丞没有回答。事实上，没有人知道这个囚犯的来历。三日前，他凭空出现在这间牢房里，没有押送记录，没有案卷，就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样。知府大人只是神秘地交代“好生看管“，便匆匆离去。
“我是为你而来的。“囚犯缓缓站起，走向牢门。尽管没有眼睛，陈狱丞却感到一道锐利的目光刺穿了自己。“我是那些被你冤枉、被你害死的人的怨念，是你良知的化身。“
“荒谬！“陈狱丞后退一步，钥匙串哗啦作响，“本官秉公执法，何来冤枉之说！“
囚犯突然伸出手，穿过牢门铁栏，一把抓住了陈狱丞的手腕。那只手冰凉刺骨，如同死尸。“那我们来做个游戏吧，陈大人。看看你到底有多'公正'。“
刹那间，陈狱丞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站在牢房内，而囚犯——那个无面人——正站在外面，穿着他的官服，手里拿着他的钥匙串。
“这...这是怎么回事？“陈狱丞惊恐地摸向自己的脸，却触到一片光滑的皮肤——他没有五官了。
“游戏开始了。“站在外面的“陈狱丞“说道，声音已经变得和他一模一样，“现在，轮到你尝尝被囚禁的滋味了。“
陈狱丞扑向牢门，却看到“自己“转身离去，背影在跳动的火光中拉长变形。脚步声渐行渐远，留下他一人在这阴暗潮湿的牢房里。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新的脚步声。一个年轻的狱卒举着火把走来，脸上带着初来乍到的青涩和紧张。“新来的？“年轻狱卒问道，“你犯了什么事？“
陈狱丞想开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他拼命拍打牢门，想告诉对方自己的身份，想揭露那个冒牌货的真面目。但年轻狱卒只是摇摇头，嘟囔着“又一个疯了的“，便转身离去。
火把的光亮渐渐消失，黑暗重新笼罩牢房。陈狱丞滑坐在地上，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这不是普通的牢房，而是一个审判之所；那个无面囚犯不是普通犯人，而是他罪孽的化身。现在，化身取代了他，而他，将永远被困在这里，直到下一个“陈狱丞“到来。
地牢深处传来滴水声，缓慢而规律，像是某种倒计时。陈狱丞（或者说曾经的陈狱丞）抱紧双膝，开始等待——等待下一个像他一样的人出现，等待这场诡异的游戏再次开始。
雨水在地牢的黑暗中滴落，声音在石壁间回荡，如同某种诡异的计时器。陈狱丞——现在已是个没有面孔的囚徒——蜷缩在角落，手指无意识地抠挖着潮湿的草垫。他试图回忆自己是如何沦落至此的，却发现记忆如同被水浸湿的墨迹，渐渐模糊不清。
牢房外传来脚步声，不是那个年轻狱卒的轻快步伐，而是沉稳有力的官靴声。陈狱丞猛地抬头，尽管没有眼睛，他却能“看“到那个穿着自己官服的无面人站在牢门外。
“习惯了吗？“无面人问道，声音里带着陈狱丞曾经的威严，却又多了一丝非人的空洞。
陈狱丞想怒吼，想质问，却只能发出无声的咆哮。他扑向牢门，双手穿过铁栏向外抓挠，却只碰到了冰冷的空气。
无面人轻轻摇头，这个动作如此熟悉——正是陈狱丞平日训斥犯人时的姿态。“别白费力气了。你以为你是第一个吗？“它伸手抚摸自己光滑的面部，“在你之前，还有李狱丞、王狱丞、赵狱丞...他们都曾像你一样，坐在那张桌案后，以为自己是正义的化身。“
陈狱丞僵住了。他突然想起，上任狱丞离奇失踪前，也曾对着空牢房自言自语；再往前，衙门里的老文书醉酒后说过，这座地牢每隔几年就会“吃掉“一个狱丞。
“明白了？“无面人发出低沉的笑声，“这座牢房是活的。它需要养分——像你这样的养分。“它突然贴近铁栏，那张空白的面孔几乎贴在陈狱丞脸上，“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那些被你处死的犯人，大多是无辜的。而真正该死的，一直是你啊，陈大人。“
地牢的墙壁开始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像是凝固的血泪。陈狱丞感到一阵剧痛从脸部蔓延至全身，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皮肤下蠕动。他惊恐地摸向自己的手臂，发现皮肤正在变得透明，能看见底下蠕动的黑色脉络。
无面人后退一步，欣赏着这一幕。“快了，等转化完成，你就会成为新的'我'，而我将获得自由。“它转身欲走，又停下补充道，“当然，只是暂时的自由。等下一个自诩正义的蠢货坐上你的位置，游戏又会重新开始。“
脚步声渐渐远去。陈狱丞跪倒在地，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消散。恍惚间，他看见牢房角落里浮现出许多人影——有那个被他冤杀的卖花女，有张员外的仇家，还有更多模糊的面孔。他们伸出手，拉扯着他的四肢，要将他拖入永恒的黑暗中。
“不...“陈狱丞终于发出了声音，却已不是人声，而是一种类似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他的身体开始扭曲变形，官服渐渐变成破旧的囚衣。最后的意识里，他听见年轻狱卒在远处哼着小调，那欢快的曲调与地牢的死寂形成诡异的对比。
不知过了多久，地牢恢复了平静。新的陈狱丞——那个无面人——坐在案前批阅公文。门外传来通报声：“大人，新抓了个死囚，知府大人说要关在特别牢房。“
“带过来吧。“无面人放下笔，嘴角的位置微微上扬。它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脸，心想这次该用什么方式吓唬新来的狱卒呢？毕竟，游戏总要有点新意才有趣。
地牢深处，一个模糊的人形蜷缩在最阴暗的角落，它没有五官，却仿佛在微笑。水滴声依旧，缓慢而规律，如同这座活牢房的心跳。
地牢里的火把突然齐齐熄灭，只余下一盏幽绿的灯笼在甬道尽头飘摇。陈狱丞感到自己的皮肤正在与草垫粘连，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会撕扯下大片皮肉，却诡异地不流一滴血。他听见自己的骨骼在重组，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牢房外的甬道传来锁链拖地的声响，伴随着一种奇怪的、湿漉漉的脚步声。陈狱丞努力转动已经变形的脖子，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正从黑暗中浮现。那是个穿着褪色囚衣的老者，脖子上缠着三圈锈迹斑斑的铁链，最骇人的是——他的脸上长着七只大小不一的眼睛，正滴溜溜地乱转。
“新来的？“老者开口时，七只眼睛同时盯住陈狱丞，声音像是从一口深井里传来，“三十年...整整三十年没人来陪老夫说话了...“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从嘴里吐出一团纠缠着白发的人形黑影，那黑影尖叫着消散在空气中。
陈狱丞想后退，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融化成粘稠的黑色液体，正缓缓渗入地砖缝隙。老者见状突然大笑，七只眼睛流出浑浊的泪水：“对对对，就是这样！当年李狱丞也是先化腿，王狱丞是先从手指开始...这座牢房最爱变着花样吃人...“
甬道尽头突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穿着官服的无面人举着那盏绿灯笼缓步而来，灯笼里跳动的不像是火焰，倒像是无数细小的虫子在蠕动。老者立刻瑟缩到墙角，七只眼睛紧紧闭起，嘴里念叨着含混不清的咒语。
“还没完成转化？“无面人用灯笼照着陈狱丞半融化的身体，语气中带着不耐烦，“看来这届的养分不太新鲜啊。“它突然伸手插入陈狱丞的胸腔，掏出一团暗红色的、仍在抽搐的肉块，“让我看看...哦，原来还藏着点良心，难怪这么慢。“
陈狱丞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痛，不是来自肉体，而是某种更深处的、灵魂层面的撕裂。他看见无面人将那团肉块塞进灯笼，虫子们立刻蜂拥而上，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
“知道为什么选你吗？“无面人凑近陈狱丞已经模糊不清的脸，“因为你在处决那个卖唱女时，手抖了一下；因为你在收张员外银子时，犹豫了一刻钟...这座牢房最喜欢吞噬的就是你这种半吊子的恶人，滋味最是鲜美。“
地牢深处突然传来铁链断裂的巨响。七眼老者发出凄厉的嚎叫，他的身体正在急速膨胀，皮肤下浮现出无数张痛苦的人脸。“时辰到了！时辰到了！“老者疯狂大笑，七只眼睛一个接一个爆裂，“这次轮到我了！“
无面人猛地后退，官服下摆突然燃起幽蓝的火焰。它发出一种非人的尖啸，灯笼里的虫子倾巢而出，扑向正在异变的老者。陈狱丞趁机用已经不成形的手臂抓住无面人的脚踝，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涌入体内——那是老者在被彻底吞噬前传递给他的最后馈赠。
整座地牢开始剧烈震动，砖石缝隙中渗出腥臭的黑血。陈狱丞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与这座古老的建筑融合，他突然明白了所有秘密：这座牢房是活的，它确实在吞噬狱卒，但真正目的是收集足够的“养分“来孕育某个更恐怖的存在。而无面人，不过是这个存在的一个傀儡。
“晚了...“无面人的声音突然变得虚弱，它的身体开始崩解，露出里面无数纠缠的黑色丝线，“已经...太晚了...“
地牢最深处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随即变成千百人的惨叫。陈狱丞感到自己的意识被撕成碎片，最后的画面是看见一个浑身血红的“自己“从地底爬出，而那个年轻狱卒正惊恐地跪在地上，官服正一件件自动穿到他身上...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衙门时，新上任的陈狱丞正在翻阅卷宗。他的手指在某个名字上停顿了一下——那是他自己的名字，记录显示三日前离奇失踪。他摇摇头，合上卷宗，对候在一旁的衙役吩咐道：“把地牢最里间打扫干净，今晚要关个重犯。“
衙役欲言又止：“大人，那间牢房...不太干净，已经死了三十七任...“
“荒唐！“陈狱丞拍案而起，却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恍惚间，他看见案几上的墨汁里映出一张没有五官的脸。等他定神再看时，墨汁已恢复平静，仿佛刚才只是错觉。
陈狱丞揉了揉太阳穴，指节敲击案桌发出空洞的声响。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掌变得异常苍白，皮肤下隐约可见青黑色的血管在蠕动。衙役低着头不敢看他，双手却在微微发抖。
“带我去看看那间牢房。“陈狱丞听见自己这么说，声音里混着一种奇怪的嘶嘶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喉咙里爬动。
地牢比记忆中更加潮湿阴冷，墙壁上凝结的水珠泛着诡异的淡红色。走到最里间时，陈狱丞的官靴突然陷进地面——那根本不是石板，而是一层半凝固的血肉，还在微微起伏。衙役惊恐地后退，却撞上了不知何时关闭的铁门。
“大、大人...“衙役的声音带着哭腔，“您看墙上...“
陈狱丞抬头，看见墙壁上浮现出三十七张扭曲的人脸，他们大张着嘴，空洞的眼窝里爬满白蛆。最中间那张脸突然睁开没有瞳孔的眼睛，嘴角咧到耳根：“终于等到第三十八个...“
剧烈的疼痛突然从胸口炸开。陈狱丞低头看见自己的官服正在渗血，一枚生锈的狱卒腰牌从血肉中缓缓浮出。他颤抖着拿起腰牌，上面刻着的名字正是那个失踪的年轻狱卒。
“原来...我早就...“陈狱丞的皮肤开始龟裂，露出下面密密麻麻的复眼。衙役发出非人的尖叫——他的脸正在融化，露出里面那个穿着囚衣的无面人。
地牢深处传来锁链拖地的声响，伴随着湿漉漉的脚步声。三十七张人脸齐声大笑：“错了错了！从来没有什么狱卒和囚犯...只有食物和进食者...“
陈狱丞的最后一丝意识消散前，恍惚看见无数个“自己“在牢房间穿梭，有的在审问犯人，有的在遭受酷刑，有的正在变成没有五官的怪物。他们同时转头看向他，异口同声地说：“欢迎回家。“
衙门外的鸣冤鼓突然自鸣，惊飞一群乌鸦。新来的衙役推开地牢铁门，看见一个穿着官服的身影正在烛光下翻阅卷宗。那人抬头微笑，脸上光滑如卵，轻声问道：“今日可有人犯要关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