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元祐三年，汴京城。
暮春的雨丝细密如针，将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沈砚撑着油纸伞，踏过青石板路上积水的小坑，太医局的官服下摆早已被雨水浸透，贴在腿上冰凉刺骨。
城南的巷子比往常更加寂静，只有雨水敲击瓦片的声音回荡在狭窄的巷道间。沈砚在一户低矮的民宅前停下，抬手轻叩门扉。无人应答。
“又一家。“他低声自语，从怀中掏出一方白帕掩住口鼻，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
屋内昏暗潮湿，一股腐败的甜腻气息扑面而来。沈砚的瞳孔在适应黑暗后骤然收缩——床榻上仰卧着一具男尸，面容扭曲成一个夸张的笑容，嘴角几乎咧到耳根，眼睛却惊恐地圆睁着，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
这是本月第七例了。
沈砚强忍胃部翻涌，上前检查尸体。与之前几例相同，死者体表无任何伤痕，内脏也无中毒迹象，唯有那诡异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拉扯出的表情。
“痴人笑...“
坊间已经给这种怪病起了名字。患者先是无缘无故发笑，继而笑声越来越癫狂，直至力竭而亡，死时必定带着这副可怖的笑脸。更令人不安的是，所有死者生前最后出现的地方，都是城南一带。
沈砚正记录着症状，忽听门外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他警觉回头，只见一个身着素白道袍的女子站在雨中，未撑伞，却浑身不沾半点雨水，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将她与外界隔开。
女子约莫二十出头，眉目如画却透着几分冷峻，左眼下一点泪痣平添几分神秘。她腰间悬着一枚古朴的铜铃，却不见响动。
“这位姑娘，此处危险，还请速速离开。“沈砚上前一步，挡在门口。
女子不答，目光越过沈砚的肩膀望向屋内尸体，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太医局的人？“她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如碎玉，“你们查不出什么的。“
沈砚皱眉：“姑娘何出此言？“
“因为这不是病。“女子缓步上前，沈砚这才发现她赤着双足，却纤尘不染，“而是某种'东西'在作祟。“
沈砚正欲追问，忽见女子腰间的铜铃无风自动，发出一声清脆的“叮铃“。几乎是同时，床上的尸体猛地坐起，那张笑脸正对二人！
沈砚惊得后退数步，后背撞上门框。女子却神色不变，从袖中抽出一张黄符，轻叱一声：“散！“
黄符无火自燃，化为一道金光射向尸体。那具尸体剧烈抽搐几下，重新倒下，脸上的笑容竟渐渐褪去，恢复了平静的容貌。
“你...你是何人？“沈砚声音微颤。
女子收起剩余符纸，淡淡道：“云无月，游方术士。“她转向沈砚，“太医局若真想解决这场'瘟疫'，最好找个明白人合作。“
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云无月身上，沈砚这才看清她道袍上绣着极细的银色纹路，似是某种符文，在光下若隐若现。
“沈砚，太医局医官。“他拱手行礼，“姑娘方才所为...可是道门法术？“
云无月唇角微扬，却不是笑：“有些事，医术解决不了。“她指向尸体，“这些人并非病死，而是被夺走了'笑'。“
“夺走...笑？“沈砚只觉荒谬，却又无法解释亲眼所见。
“带我去看其他死者。“云无月命令道，语气不容拒绝。
半日后，沈砚带着云无月查看了所有七具尸体。每具尸体在云无月施法后，那诡异的笑容都会消失。更令沈砚震惊的是，云无月从每位死者眉心引出一缕几乎不可见的青烟，收入一个小玉瓶中。
“他们的笑魂被取走了。“云无月解释道，“人有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各有一魂承载。这些人的喜魂被强行抽离，故而面上带笑，实则魂魄已残。“
沈砚虽通医理，却从未听过这等说法：“何人会做这等事？又为何专取喜魂？“
云无月望向城南一处隐约可见的飞檐：“那里是什么地方？“
沈砚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应是...忘忧阁？一座荒废的戏楼。据说前朝有位名伶在那里自缢，后来常有闹鬼传闻，早已无人敢去。“
“所有死者最后都去过那里。“云无月肯定地说，“今晚子时，我们过去看看。“
“这...不合规矩...“沈砚下意识反对，却见云无月已经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
“怕的话就别来。“
子时的更鼓刚过，沈砚便后悔了自己的决定。他本不该听信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更不该深夜擅离职守。但那些死者的笑脸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还有云无月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忘忧阁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阴森。三层木结构建筑年久失修，朱漆剥落，檐角的风铃在夜风中发出瘆人的声响。沈砚提着灯笼，在约定地点等候，心中忐忑。
“迟了半刻。“云无月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吓得沈砚差点丢了灯笼。她今日换了一身夜行衣，腰间铜铃用布包裹，不再作响。
“你从哪里——“
“嘘。“云无月按住他的嘴，手指冰凉，“听。“
沈砚屏息凝神，隐约听到戏楼内传出丝竹之声，还有隐约的...笑声？
“不可能，这里荒废多年...“沈砚低声道。
云无月不答，拉着他绕到戏楼侧面。一扇偏窗半掩着，透出微弱的灯光。她轻盈地翻入，沈砚犹豫片刻，也跟了进去。
眼前的景象让沈砚血液凝固——
戏楼内部灯火通明，座无虚席。台上正演着一出《长生殿》，花旦水袖轻舞，唱腔婉转动人。台下观众个个面带笑容，痴迷地望着舞台。但诡异的是，所有人的笑容都与那些死者一模一样——夸张到不自然，眼睛却空洞无神。
“他们...都是活人？“沈砚声音发颤。
云无月摇头：“半人半鬼。喜魂已被取走，只剩躯壳在此痴笑。“她指向戏台，“看那花旦。“
沈砚定睛看去，只见那花旦妆容精致，身段优美，却在转身时露出后颈——那里有一道明显的勒痕，皮肤呈现不自然的青白色。
“柳如烟...“一个名字突然闪现在沈砚脑海，“前朝那个自缢的名伶！“
话音刚落，戏台上的花旦突然停下动作，缓缓转头，直勾勾地看向二人藏身之处。她的嘴角慢慢上扬，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有客人来了。“花旦的声音不再婉转，而是带着诡异的回响，“既然来了，何不坐下看戏？“
整个戏楼的“观众“齐刷刷转过头来，上百张笑脸同时朝向沈砚和云无月。沈砚只觉双腿发软，灯笼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云无月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跑！“
二人刚冲出几步，戏楼的大门便轰然关闭。花旦的笑声在身后响起，越来越近：“别走啊...我的戏，还没演完呢...“
沈砚回头一看，险些魂飞魄散——那花旦竟悬在半空，长长的水袖如活物般向他们卷来！
云无月迅速从怀中掏出一把铜钱，咬破手指将血滴在上面，向身后撒去。铜钱落地发出清脆声响，竟化作一道金光屏障，暂时阻住了追兵。
“上二楼！“她拽着沈砚冲向楼梯。
二楼比一楼更加破败，蛛网密布。沈砚气喘吁吁：“那...那到底是什么？“
“戏鬼。“云无月快速巡视四周，寻找出路，“生前执念太深，死后借戏楼为巢，专吸人喜乐之气。那些观众都是被她诱来的活人，看戏时不知不觉就被取走了喜魂。“
楼下传来撞击声，金光屏障显然支撑不了多久。云无月突然指向走廊尽头一扇雕花门：“那里阴气最重，必是她的本体所在！“
二人破门而入，屋内竟是一间精致的闺房，与破败的戏楼形成鲜明对比。梳妆台上摆着一面铜镜，镜前坐着一位素衣女子，正对镜梳头。
听到动静，女子缓缓转身——正是那花旦柳如烟，只是此刻她面容哀戚，眼中含泪，再无台上那诡异笑容。
“为何扰我清净？“柳如烟幽幽道，“我只是想...有人看我的戏罢了。“
云无月上前一步，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桃木剑：“你已死去多年，不该滞留人间，更不该害人性命！“
柳如烟凄然一笑：“害人？我何曾害人？是他们自愿来的...自愿用欢笑换一场好戏。“她抚摸着梳妆台上的戏本，“当年我为情所困，在此自尽，魂魄却被困在最后一出戏中。这些年...太寂寞了...“
沈砚注意到她手腕上有一道深深的伤痕，忽然明白了什么：“你...你并非自缢，而是割腕？“
柳如烟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小太医眼力不错。“她轻叹，“那负心人答应来看我最后一场戏，却终究没来。我割腕时...还在笑着演完最后一段...“
云无月神色微动：“所以你收集活人的笑容，是想填补自己失去的喜乐？“
楼下传来一声巨响，金光屏障已被冲破。柳如烟的表情突然变得狰狞：“你们也要留下！永远看我的戏！“
房间的温度骤降，梳妆台的铜镜中伸出无数苍白的手臂，抓向二人。云无月迅速结印，桃木剑上泛起青光，斩断那些鬼手。沈砚则被逼到墙角，慌乱中碰倒了一个首饰盒，里面的东西洒落一地——全是各种笑脸面具，材质各异，却都带着同样夸张的笑容。
“她的收藏...“沈砚恍然大悟，“那些死者的'笑'！“
云无月一边抵挡柳如烟的攻击，一边对沈砚喊道：“用火！烧了那些面具！“
沈砚手忙脚乱地掏出火折子，却见柳如烟疯了一般扑来：“不准碰它们！那是我唯一的欢乐！“
千钧一发之际，云无月掷出桃木剑，正中柳如烟后背。女鬼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形开始消散。沈砚趁机点燃了那些面具。
火焰腾起的瞬间，整座戏楼剧烈震动，四周的墙壁如蜡般融化，露出原本破败的模样。楼下观众的笑声变成了惨叫，一个个躯体如沙般坍塌。
柳如烟跪在火前，看着自己多年收集的笑容被焚毁，竟流下了血泪：“为什么...连这一点快乐也要夺走...“
云无月收起桃木剑，语气缓和了些：“你本就不该强留人间。这些笑容不属于你，该还给那些活人了。“
火越烧越旺，柳如烟的身影越来越淡。最后时刻，她看向沈砚，轻声道：“小太医...若有来世，我想真正地...笑一次...“
随着最后一缕青烟消散，整座忘忧阁恢复了它应有的破败模样。沈砚和云无月站在空荡荡的戏楼中央，四周只剩灰尘和蛛网。
“结束了吗？“沈砚声音沙哑。
云无月收起法器：“她的执念已散，那些被夺走的喜魂会自行回归本体。“她顿了顿，“不过那些已经死了的人...我无能为力。“
沈砚沉默片刻：“那些死者...至少能安息了。“
二人走出戏楼时，东方已现鱼肚白。云无月望着渐亮的天色，突然问道：“沈太医，可曾真正开怀大笑过？“
沈砚一愣，想起自己自幼苦读医书，入太医局后更是谨小慎微，确实很少纵情欢笑。
云无月轻笑一声，这次是真心的笑容：“珍惜能笑的时光吧。人生苦短，何必总是绷着脸？“
她转身欲走，沈砚急忙叫住：“等等！你...还会留在汴京吗？“
云无月回头，晨光中她的轮廓有些模糊：“或许吧。这世间奇怪的事太多，总得有人管。“她眨眨眼，“若再遇到医书解决不了的问题...你知道去哪儿找我。“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已消失在晨雾中，只余腰间铜铃的余音袅袅。
沈砚站在原地，忽然觉得脸上有些异样。他抬手一摸，竟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扬起嘴角——这是多日来，他第一次真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