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累了一天的谢昭,等到观内众人都熄灯安睡,便换了套黑色窄袖夜行衣,倏地掠过飞翘的檐角,足尖点瓦,一路摸索,悄悄到了逍遥殿,又摸进后院厢房——蘅玑掌门睡觉的地方。
蘅玑掌门的住处自是向夕颜打听到的。
夕颜是这宗门中唯一的坤道,见到谢昭甚是欢喜,自然拿她当亲姊妹般掏心掏肺。
几杯女儿红下肚,这善良的姑娘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从宗中众人的喜乐、偏好、怪癖到各人住处,夕颜向谢昭一一道来。
蘅玑掌门的住处更是白日里,夕颜拉着谢昭游览过的。
得此心无城府的情报员,谢昭喜不自胜。
循着白日的记忆,谢昭蹑手蹑脚地踏入厢房。
厢房内焚着迷迭桂花香,烟雾袅袅间,只见那膀大腰圆的道士斜卧在床榻,合衣睡着,一个黄褐色写着“桃花醉“的酒瓶滚于身侧。蒲扇、软枕摊了一炕。
“又是粗布白衫,灰蓝道袍,桃木簪,就不知道换套装束,哪里像一派掌门?就这还当我师傅?”谢昭一脸鄙夷。
上一世她就算再不济,也是为凤凰所栖的梧桐树,是六界仙娥倾心的翩翩公子。
青衣广袖缀满零落的金斑,眉眼淬了琥珀光,透着焚尽八荒的矜傲,发间簪一枝绽着赤红新蕊的半枯梧桐枝,古朴而又清高,丰神俊朗、绝代风华。
同样是男人,眼前这位怎如此不修边幅。
想到这一世,虽化身为仅次于凤凰的火鸟,却要认他做师傅,谢昭便心中憋闷。
立在榻前,她刚想施真言咒,套出些有用讯息。
却不想,这胖子眼球微动,一滩透明色液体从睫毛缝隙中流出,喃喃自语道:
“蘅枢,你这厮可害惨了我。
当日将那琉璃盏硬塞给我,让我将其沉于碧水潭中涵养。
又让我待那火鸟破壳而出,做她师傅,招抚她。
你自己却做甩手掌柜,没两日便陨落于天地。
你知我平日最恨撒谎,现如今却要替你隐瞒,为她编造个身世。一个谎言叠加一个,你可知我活得又多痛苦。”
许是肥大的屁股压在蒲扇上,感觉硌得慌,这肥道人翻了个身,继续喃喃道:
“一面替你照顾仪灵,一面还要拉扯谢昭那个女娃,你就心安理得地坑我这师弟吧。”
“仪灵?所以仪灵也在这玄明宗么?”谢昭在旁静静听着,心头一紧,正打算多听些什么。
只听“咯吱一声”——午夜风起,吹开木窗。
谢昭正想隐身。
却听榻上那絮絮叨叨,梦话不断的可怜胖子此刻却鼾声如雷,沉沉睡去。
肥大的肚皮露在外面,迎着风。
毕竟是女儿家,谢昭渐渐软下心肠。
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他踢下榻的薄被拉起,重新盖好。
罢了,这也是个可怜之人,可怜之人何必互相折磨。
谢昭望着璇玑的桃木簪,渐渐失神。
曾几何时,有一翩翩少年赠了她一节半枯梧桐枝,她至死佩戴,未曾摘下一天,或许这桃木簪也是同一人所赠?
来这玄明宗,想来许是命中注定,我曾为那蘅枢舍命,他自然也不会将我推给不靠谱的人苛待我。况且,我苦心寻找的仪灵或许还在宗中。
现下,身边这些仙姑道友亲善地很,干脆就此住下,来日方长定能寻到所思之人,也自然能解开我心中疑惑。
如此想着,谢昭便悄悄退出逍遥殿,踱回自己寝室。
翌日清晨,谢昭一早起床,用了早餐,便被蘅玑唤去,与师门众人一一见礼。
见到谦卑有礼又冒着精气的小师妹,众人无不夸赞。
谢昭便在众人见证下,拜了蘅玑为师,立了帖,入了宗,成了玄明宗灵子辈最小的徒弟。
因谢昭生了一双丹凤眼,目光如炬。
蘅玑便为其取了灵犀仙子的名号,并备案到天庭。
上一世谢昭只是个无名的树妖,今生虽也是鸟兽精怪,但却稀里糊涂拜了仙门,入了仙籍,名号还上报天界。
谢昭自然知趣,便在凤凰山留了下来。
玄明宗道观依山而建,三重悬空殿阁呈“品“字型咬合山体,以千年寒铁链锚定于绝壁。
首层是宗祠、迎客堂、讲经堂、神草堂、医卜祠、山肴居,是观中众人的主要活动场所,附近村落百姓若有头痛脑热、祈福祝祷来观中,也大都在此区域接待。
前院的广场供仙友们筑基、习拳,后院设了几方寝殿,供掌门及年纪稍大的几位长老歇息,旁边安置了灵兽厩,养有狐狸、鸦雀、猫、犬、鸡、鸭、鹅。
中层的寝居供众弟子及宗中杂役歇息,此外中层回廊上还设了丹器室,存放炼好的丹药、法器,藏书阁中山医命相卜及经史子集一应俱全。
谢昭作为灵字辈最小弟子,则被安置在顶层,山的最西面,挨近寒玉台、观星台,此处幽静,远离尘嚣,还可顺木阶石阶至后山直达无相国国都赵郡。
谢昭极满意这新住所,热闹与清净并存,既能修仙又近凡尘。
只是蘅玑掌门整日往天界跑,谢昭并无机会向他打探仪灵的下落,这让谢昭颇为心焦。只能跟着灵渊大师兄、夕颜师姐,日日修习仙法,待逮到蘅玑掌门再择机打听。
玄明宗的日子驹阴不驻,悄然间,秋逝冬来,白雪皑皑。
腊月里最后一次祭祖,蘅玑掌门从天界回来,但脚不沾地,又拎着一箱贡品,一早跑到后山拜祭玄梦上仙,直到午饭过后才回。
两个眼睛哭肿得像金秋时节树上结的桃子,红红的。
宗内众人早已见怪不怪,看见都心照不宣地闭口不言。
这玄明宗掌门看似逍遥似神仙,放荡不羁,但宗门众人皆知唯他最重情重义。
蘅枢上神涅槃前,曾给宗门递了拜帖,掌门面上嗤之以鼻,嘴上说着“贫道技疏学浅,不敢攀附上神”,待到二人见面,便变为兄弟情深,觥筹交错,泣涕涟涟了。
天界因此盛传蘅枢与蘅玑存了断袖之情。
掌门堂堂直男,对这种无稽之谈从不恼怒,只淡淡回一句“清者自清”。
可每每到师祖墓前祭扫时,这八尺男儿就像是深宅大院里刚丧夫的小女子,抱着墓碑不撒手,涕泪横流直至日薄西山,毫无掌门的派头与威严。
搞得一众徒子徒孙,大惊失色,尴尬不已。
因此,宗门后来有了不成文的规定。
每年唯有立春、清明,宗门一起祭拜师祖,由夕颜仙子主持。
其他几次祭扫均由掌门一人承担。
既能满足掌门滔滔江水般连绵不绝的倾诉欲,又能全了玄明宗的体面。
与宗门众人朝夕相处的谢昭,对这一切自然了然在心。
只是可瞅见他这挂名师傅这副模样,便忍不住过来“安慰”几句,“师傅,这后山的蚊虫真多,都把您眼睛叮肿了。您下次还是拿着蚊香去拜祭师祖吧。”
“寒冬腊月哪里来的蚊虫,去去去...你这丫头,休拿本掌门打趣,有这闲工夫,速下山,去赵郡张麻子酒馆给为师打壶酒。”
“遵命!”想着能名正言顺地下山讨点乐子,谢昭自是喜不自胜,也懒得跟肥师傅计较,换了件便服,拎了酒瓶,便匆匆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