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尘土

京师,紫禁城,文渊阁。

此处距离乾清宫不过数百步,便于收发皇帝所下的诏书。

新旧大学士再次齐聚一堂,各自的脸上都是面色不善。

自嘉靖起,天子常年不上朝,诸事决断都要依仗阁臣,内阁的建制随之进一步完善。

大学士的权力不断扩大,出现了张居正,高拱,严嵩之类的不似宰辅,胜似宰辅的阁老。

虽然天启朝的内阁大学士不复嘉靖朝,万历朝大学士那般恐怖的权势,但依旧有巨大的影响力。

每一个阁臣都兼任着六部或督察院的重职,直接影响着大明王朝的政治。

身为内阁次辅的张瑞图却没有了往日的从容不迫,而是颇有些焦躁。

他虽然没有直接参与残杀前七君子,后六君子的案件,但以为魏忠贤生祠书写碑文著称,依附阉党之举举世皆知。

此时此刻,张瑞图看着这张罢免魏忠贤所有职位,抄家清洗,流放中都守陵的诏书,心中不由得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稚绳啊……圣上初登大宝便如此行事,只怕是会寒了大臣们的心啊……”

他一边亲切地呼唤着孙承宗的表字,一边用眼神内阁首辅施凤来和文渊阁大学士亓诗教。

只要他们两人出言反对,形成内阁决议,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即使魏忠贤已经注定从权力巅峰的神坛跌下,只要能相对体面的交接权力,他们这些依附于阉党的大臣也有平安落地的机会。

不等孙承宗回答,施凤来就抢先当了一个和事佬。

“依我之见,止于免职也未尝不可。毕竟风烛残年,没有几年活头,何必赶尽杀绝?”

他虽然也依附阉党,但更多时候是充当一个花瓶的作用。

孙承宗听到这些话只觉得可笑。

“当年阉党将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七君子投入诏狱,可曾想过留一条活路?”

此言一出,施凤来和张瑞图皆默然,抬眼看向了新晋阁老之位的亓诗教。

在他们两人看来,齐党当年和阉党配合默契,如今理当一致对外。

可亓诗教对两人视而不见,只看向文渊阁外的天空,吐出了简短的四个字。

“阉逆该杀。”

“正是如此。”

东阁大学士温体仁对着不远处的乾清宫拱手,义正言辞地说道。

“当今圣上意欲扫除积蔽,还政治清明。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自当谨遵圣意。依我的意思,一字不改!”

“一字不改?”张瑞图脸色难看,他感觉最后一丝希望逐渐远去。

“一字不改!”

“好!”一直充当和事佬的施凤来突然爆发出一声激烈的赞同。

不单单是同为阉党的张瑞图,连孙承宗三人都惊诧地看向施凤来。

只见他脸不红心不跳,一脸正色地继续说道:“阉党祸国殃民,世所皆知,如今正是一举铲除之时!”

“你……?”张瑞图惊怒地看向临阵倒戈的施凤来。

施凤来心中有自己的考虑。

相比起打上阉党烙印五虎五彪十孩儿,以及王体乾这类的死太监,他与阉党的勾连相对较浅。

事情已经闹到这种地步了,内阁是一定要被清洗的。

但是为了政局稳定,首辅和次辅不能全换。

细数非阉党的三人,都是近期刚刚提拔上来的新阁臣,一步晋升为内阁首辅的可能性不大。

那留下的那个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作为飘摇不定的政治墙头草,施凤来毫无负担地把内阁次辅和阉党打包卖出。

内阁五人中,竟有四人都赞成此诏。

张瑞图只觉双腿一软,跌坐在檀木椅子上,表情如丧考妣。

天启七年,十月十八。

忌婚嫁,宜殡葬。

那封诏书由内阁审议通过后发往通政司,随后昭告天下。

京营三大营,刑部,都察院三方协同办案,将极尽奢华的魏宅抄了个底朝天。

搜查出无数真金白银,珊瑚珍珠,美玉玛瑙,奇珍异宝一箱箱地往外搬。

当押送魏忠贤前往凤阳的队伍冲到里屋时,只发现了一具被三尺白绫吊着的尸体和在一旁放声大哭的子侄。

权势滔天,威震朝野的大宦官魏忠贤身败名裂,吊死家中,九千岁的美梦彻底破灭。

其子侄的爵位也被收回,一同牵连论处。

一封封诏书从内阁中发出,短短数日,就有数十位阉党高官被免职逮捕,送入刑部大牢中等待定罪。

五虎之一,曾经残杀杨涟,黄尊素等人的许显纯被特别下旨不必等待秋后,即刻问斩。

值得一提的是,在陈子龙的坚定支持下,黄宗羲买通了处决的刀斧手,用铁锥贯穿许显纯双耳。

随后扔下锥子,一边看着其流血而死一边掩面大哭大笑,向南祭拜父亲。

……

夜半时分,冷清寥落的魏府旁边忽然传来了似有似无的吟唱和童谣。

那声音凄婉悠长,像是将一个长长的故事娓娓道来。

一更,愁起

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

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

进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

如今寂廖荒店里,只好醉村醪。

又怕酒淡愁浓也,怎把愁肠扫?

二更,凄凉

二更时,辗转愁,梦儿难就。

想当初,睡牙床,锦绣衾绸。

如今芦为帷,土为坑,寒风入牖。

壁穿寒月冷,檐浅夜蛩愁。

可怜满枕凄凉也,重起绕房走。

三更,飘零

夜将中,鼓咚咚,更锣三下。

梦才成,又惊觉,无限嗟呀。

想当初,势顷朝,谁人不敬?

九卿称晚辈,宰相为私衙。

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四更,无望

城楼上,敲四鼓,星移斗转。

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

如今别龙楼,辞凤阁,凄凄孤馆。

鸡声茅店里,月影草桥烟。

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五更,荒凉

闹攘攘,人催起,五更天气。

正寒冬,风凛冽,霜拂征衣。

更何人,效殷勤,寒温彼此。

随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马声嘶。

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

其之盛也,如火如荼。

其之亡也,如尘如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