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明军扰敌施妙计 元营难眠起乱象

卯时三刻,沈儿峪口的浓雾像浸透了羊油的毡帐,沉甸甸地压在秃鹫盘旋的山梁上。徐达帐中烛火摇曳,这位鬓角微霜的明军主帅正用狼毫在羊皮地图上勾勒弧线。笔尖突然一顿——帐外传来闷雷般的牛皮战鼓轰鸣。

“好个常遇春,果然掐准了雾浓难辨的当口。”徐达放下笔,指尖摩挲着地图上元营所在的沙粒堆,目光透过毡帐缝隙,望向二十里外的蒙古军阵。三十面战鼓由八名精壮军士赤膊擂动,他们胸前刺着的狼头图腾随肌肉起伏,汗水混着朱砂粉滴在鼓面上,激发出比平日雄浑三倍的声浪。鼓点如成吉思汗西征时的马蹄,惊得灌木丛中的沙狐窜出,撞得露水簌簌落下。

中军帐内,王保保的鎏金头盔搁在案几上,鹰隼般的眼睛紧盯着帐外晃动的黑影。这位被明太祖称为“奇男子”的蒙古名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的九眼天珠——七日前,他正是用这柄剑斩下明军斥候的头颅,那喷溅的热血至今还凝在珠串缝隙里。

“大帅,明军动向诡异!”亲卫统领铁木耳撞开帐门,腰间弯刀在门框上擦出火星,“东南垒昨夜被袭的箭孔尚未修补,此刻正北又起鼓噪,怕是……”

“慌什么!”王保保突然暴喝,震得帐顶铜铃嗡嗡作响。他伸手按住铁木耳的肩膀,指腹触到对方锁子甲下渗出的冷汗,“你忘了阔端汗在钓鱼城下的教训?宋人当年也是用虚张声势之计,拖垮了怯的不花的铁骑。”帐外铜角声突然转调,变成刺耳的三叠浪音,这是徐达惯用的惑敌信号。

三通鼓罢,元军铁骑已在营外列成楔形阵。王保保踩着咯吱作响的木梯登上瞭望台,寒风卷起他的狐狸尾披风,露出内衬上绣着的黄金家族纹章。眼前景象让他瞳孔骤缩:明军阵前仅有三十余名旗手,“徐”字大旗被晨雾洇得发白,旗下却有数百顶草人披甲持矛,在风中摇晃出千军万马的错觉。

“汉人果然诡计多端。”副将哈剌章的马鞭指向远处山包,那里转出一队明军辎重车,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格外清晰。车上木桶反射着晨曦,桶沿渗出的水渍在黄土路上拖出蜿蜒痕迹。哈剌章喉头滚动,他已经三日未饮净水,喉间像塞着晒干的骆驼皮。

王保保突然勒转马头,雕花马镫踢飞一块碎石:“传令下去,任何人不得靠近营垒百步之内!违令者,斩!”他瞥见哈剌章脸上闪过的惊疑,放缓语气道:“你看那些木桶的形制,是中原匠人惯用的‘八棱汲水器’,若真是饮水,为何不用更轻便的皮囊?”话音未落,明军阵中爆发出新一轮鼓噪,数十名士卒推着木车冲到阵前,将碎石倾倒在空地。石雨噼里啪啦砸在元军拒马桩上,像极了西夏人攻城时的投石机前奏。

子时初刻,元营西垒突然腾起幽蓝火光。值夜的百夫长刚要下令放箭,就见三五个黑影抛出火把后,故意暴露身形向明军方向逃窜。那些火把落地时发出“滋滋”怪响,腾起的浓烟带着令人窒息的辛辣——不是寻常的松脂火,而是混了蜀地辣椒的毒烟。

“安答,这味道……像是我前年在成都见过的‘朝天椒’。”曾在中原经商的士卒巴图扯着嗓子喊道,他的汉话带着秦陇口音,“汉人用这东西腌肉,辣得能让人灵魂出窍!”话音未落,西垒方向传来此起彼伏的咳嗽,惊醒的士卒们撞翻帐篷冲出,有人被浓烟呛得跪倒在地,指甲深深抠进泥土里。

王保保握着鎏金酒壶的手猛然收紧,壶嘴溅出的马奶酒在靴面上结出白霜。这已是明军第三日夜间骚扰:第一夜,他们在五里外敲击断木,声响如万马奔腾;第二夜,数百个扎着灯笼的稻草人被推入元营水源地,惊得战马彻夜嘶鸣;今夜的辣椒烟混合沙土,更是直取蒙古儿郎的心肺。

“大帅,抛石机!”铁木耳的呼喊打断了他的思绪。只见明军阵地上,数十架“襄阳砲”正在转动,这次抛出的不是石弹,而是成袋的沙土。沙粒混着辣椒碎砸在毡帐上,发出暴雨打在牛皮鼓上的闷响,帐内烛火应声而灭。黑暗中,王保保听见帐外传来细碎的议论:

“也速该那小子昨儿咳血了,军医说再吸这烟……”“汉人的鬼蜮伎俩,咱们的弯刀根本使不上劲!”“要不……向大帅请命,趁夜突袭?”

“闭嘴!”王保保猛地扯开帐帘,火把将他的影子投在沙地上,像尊怒气腾腾的金刚。说话的士卒瞬间噤声,月光照亮他额角的冷汗,也照亮他腰间挂着的、装有半块硬饼的皮囊——这是元军今日的全部口粮。

回到帐中,王保保铺开舆图,指尖停在“沈儿峪”三字上。这里曾是成吉思汗西征时的牧马草场,如今却成了困兽之斗的牢笼。他想起七日前,探马回报明军“辎重大批北上,粮草不济”的消息,现在看来,竟是徐达故意泄露的假情报。蒙古骑兵擅长千里奔袭,却最忌持久战,徐达正是算准了这点,用“耗敌”之策拖垮他的军心。

更让他心惊的是巡营时听到的私语。某个千户的亲兵酒后嘟囔:“当年哲别将军南下,从不搞这些阴损勾当……”“住口!”王保保的马鞭抽在那人背上,却抽不散空气中弥漫的怀疑。黄金家族的荣光,难道真要毁在汉人书生的“奇谋”里?

寅时末,浓雾开始消散,露出明军阵地上的“百牛阵”雏形。数十头健牛被蒙上眼睛,角绑利刃,尾系鞭炮,在士卒的驱赶下向元营缓步前进。牛蹄踏碎晨霜的声音,像极了蒙古老人们讲述的、地狱里磨盘转动的声响。

“大帅,是‘火牛阵’!”哈剌章的声音带着颤音,“宋将田单当年用这招破了燕军,咱们……”

“慌什么!”王保保强行按捺住心悸,“传我将令:弓箭手列三排,待牛群近前,先射牛眼!重骑兵准备突击,目标明军左翼!”他翻身上马,却发现胯下的大青马竟在发抖——这匹随他征战漠北的战马,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阵仗。

就在此时,明军阵中突然响起铜锣声。牛群受惊狂跑,尾部鞭炮炸响,惊起的烟尘中,数百名明军步卒举着绘有鬼脸的盾牌冲出,盾牌边缘的铜铃随跑动发出“哗啦啦”的巨响。元军弓箭手的第一轮箭雨射出,却有半数箭矢被牛背上的湿棉被弹开,那些被子上还浸着刺鼻的硫磺味。

“中计了!”王保保看见牛群转向,这才惊觉明军根本无意冲锋,只是用牲畜制造混乱。更致命的是,奔跑的牛群扬起漫天黄沙,遮住了元军骑兵的视线。他听见右侧传来惊呼,转头只见自家辎重营方向腾起浓烟——不知何时,明军的“飞火流星”(改良型燃烧弹)已落入堆放马草的区域。

“大帅,粮草告急!水源被投毒!”斥候浑身是血地冲来,“各营都说……都说再这么耗下去,不用汉人攻城,咱们自己就……”

王保保猛地扯下头盔,任由夜风掀乱他的额发。远处,明军战鼓再次响起,这一次的节奏不再是惑敌的乱鼓,而是整齐划一的“将军令”。他望着星空下此起彼伏的火光,突然想起父亲察罕帖木儿临终前的叮嘱:“蒙古儿郎的弯刀能劈开敌人的胸膛,却斩不断汉人的‘算计’。”

晨雾完全散去时,元营已如被狼群洗劫的羊圈。伤兵的呻吟混着马匹的哀鸣,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与绝望的味道。王保保望着明军阵地上飘扬的“常”字大旗——原来徐达玩了招“声东击西”,真正的主攻手竟是常遇春!他握紧剑柄,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忽然听见帐后传来低低的抽泣:是他的侧妃,正在为襁褓中的幼子祈福。

“传令下去,拔营。”王保保的声音沙哑如沙砾,“向漠北退三十里,重整旗鼓。”铁木耳张了张嘴,却看见主帅眼中闪过一丝痛楚——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位“奇男子”眼中看到动摇。

当最后一顶毡帐被收起时,朝阳正跃上山头。明军阵中,徐达望着元营留下的满地狼藉,轻轻捻动手中佛珠。身旁的副将问道:“大帅,为何不趁势追击?”

“穷寇莫追。”徐达望着远处扬尘,佛珠在指间划过“卍”字,“王保保虽退,却未乱阵脚。咱们用‘心理战’耗其锐气,已是大胜。真正的决战,还在后面。”他转身走向中军帐,战袍下摆扫过一枚昨夜遗落的辣椒——这枚来自蜀地的辛辣果实,终将成为压垮草原雄鹰的最后一根羽毛。

寅时三刻,牛皮帐外的铜铃突然发出细碎的声响。王保保刚将羊皮地图折起第三道褶皱,手指间还残留着酥油灯的温热,便听见毡帐外传来“呛啷”一声——那是蒙古弯刀出鞘的清响。他伸手按住腰间的鎏金虎符,指尖触到虎目镶嵌的绿松石,凉得像是漠北草原的晨霜。

“是谁在喧哗?”他的蒙古语带着喀喇昆仑山脉的粗粝,帐外顿时静得能听见火把爆裂的噼啪声。亲卫统领铁木耳掀开帐帘,兜鍪下的脸被火光劈成明暗两半,手里提着个耷拉着脑袋的士卒,那人腰间的酒葫芦还在晃荡,沽酒的羊皮绳上沾着草屑——显然是从明军控制的村落偷来的。

“大帅,这狗东西在马厩旁鬼鬼祟祟。”铁木耳踢了踢地上的羊皮纸,“卑职从他靴筒里搜出这个。”王保保借过火把,羊皮纸上的蒙文写得歪歪扭扭,最后那个“赏”字的捺笔拖得老长,像条吐着信子的蛇。他认出这是大都汉学馆的启蒙字体,每个字母都带着刻意讨好的圆润弧度,内容却如冰锥刺骨:“凡弃暗投明者,官复原职,赏银百两,赐田三顷……”

“说!谁给你的?”铁木耳的刀柄砸在士卒后颈,那人却突然咧嘴笑了,嘴角流出混着血沫的酒液:“大帅可知,兰州城里的汉人小孩都会唱‘降明歌’?徐达大将军的营垒里,每晚都有汉女弹着琵琶唱……”话未说完,铁木耳的弯刀已贯穿他咽喉,温热的血溅在王保保靴面上,迅速凝成暗褐色的痂。

王保保弯腰捡起半张羊皮纸,发现背面还有淡墨勾勒的简略地图,沈儿峪西侧的溪流被标上红点——那是元军取水的必经之路。他忽然想起三日前巡逻时,看到几个汉民打扮的牧羊人在山梁上徘徊,当时只道是流民,此刻想来,竟是明军的斥候。

“传令各营,子时起禁止单独行动。”他将羊皮纸凑近火焰,蒙古文在火中蜷曲成灰蝶,“让怯薛军加强巡夜,凡私通敌军者,剥皮实草。”铁木耳领命而去,帐外传来拖拽尸体的响动。王保保走到帐口,望着满天星斗,忽然觉得那些光点都成了明军的火把,在四周的山头上明明灭灭。

卯时初刻,沈儿峪的山梁被染成铁锈色。王保保登上用辎重车搭建的瞭望台,手中的千里镜是波斯工匠打造的,镜筒上的珐琅彩已被磨得模糊。他看见自己的军营像摊开的羊皮,士卒们正在埋锅造饭,炊烟却比往日稀薄——昨天运粮的车队在必经之路遇袭,三百车粟米毁于大火,此刻营中只剩七日存粮。

“大帅,您看那边。”亲卫递过皮囊,里面装的是掺了马奶的青稞酒。王保保喝了一口,酒里混着细微的沙粒,磨得牙龈发疼。远处明军阵中升起几盏孔明灯,在晨雾中飘成朦胧的光斑,忽然有苍凉的歌声顺风飘来,先是一两声,接着成百上千人应和:“蒙古儿郎莫逞强,早降大明免灾殃。妻儿老小盼归乡,金带紫袍换耕桑……”

这是改编自《折桂令》的俚曲,王保保在大都时曾听歌妓唱过,此刻却像无数根细针扎进耳膜。他看见下方的士卒们纷纷抬头,手里的马勺停在半空,粥汤顺着木柄滴在草地上。更让他心惊的是,右翼的色目军阵中,几个高鼻深目的士卒正在交头接耳,其中一人突然指向明军方向,周围人竟没有立刻喝止。

“哈剌章在哪里?”他猛地转身,腰间的金印撞在瞭望台木柱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副将哈剌章从梯子下钻上来,锁子甲上还沾着露水,脸色比昨夜议事时更显灰败:“怯薛军第三队逃亡十三人,还带走了五匹战马。更糟的是,辎重兵中流传着……”他忽然住口,目光飘向远处。

“说!”王保保的声音里带着冰碴。哈剌章咽了口唾沫:“他们说,明军大营里有个‘招贤馆’,专门收留投降的蒙古将士,连咱元朝的翰林学士都在那儿做文书……”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马厩的骚动,几匹马尥着蹶子嘶鸣,惊起一群乌鸦,黑压压地掠过天空。

王保保闭上眼睛,想起七日前攻占兰州的那个夜晚。城破时,他骑在马上看着火光中的街巷,一个汉人孩童抱着布偶从火里跑出来,头发被烧得蜷曲,眼里却没有眼泪。他当时下令屠城,是为了震慑河西诸郡,此刻却忽然怀疑,那些被杀的百姓是否都成了明军的活广告,在降卒的嘴里变成“明军不杀降”的佐证。

晨雾渐散,明军阵中的战鼓声突然变了节奏。以往都是急如骤雨的催战鼓,此刻却变成缓慢的“咚——咚——”,每一声都像是用钝刀割肉。王保保知道,这是徐达的“疲敌计”,用不合常理的鼓声扰乱敌军生物钟。他曾在《孙子兵法》译本里读到“乱其节奏,夺其心气”,当时只当是文人空谈,此刻却切身感受到那种深入骨髓的烦躁。

“大帅,要不要下令还击?”哈剌章按住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王保保摇头,明军的火炮射程比元军的回回炮更远,贸然反击只会暴露火力部署。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握惯了马鞭的虎口处有层老茧,此刻却在微微发抖——自从十年前在徐州被常遇春击败,他就再没试过这种战栗。

忽然,一阵孩童的啼哭从营垒深处传来。王保保记得,那是千户忽都的小儿子,母亲在兰州城破时投井自尽,孩子总是在黎明时分哭闹。哭声与远处的鼓声交织,形成一种诡异的和声,让他想起元顺帝临逃前的遗训:“扩廓帖木儿(王保保本名),汝当如朕之盾,守我大元社稷。”当时皇帝手里的玉杯正在发抖,酒液洒在龙袍上,洇出深色的云纹。

“传令下去,全军休整三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水井里传来的,“三日之后,全军饱食,与明军决一死战。”哈剌章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抱拳:“末将遵命。”转身时,他的锁子甲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像极了昨夜密信上那些刺目的蒙文。

王保保独自留在瞭望台上,看着东方天际的云霞渐渐变红,像是谁打翻了朱砂瓶。他忽然想起少年时在察罕帖木儿帐下,第一次见到汉人的《孙子兵法》,那些用狼毫写在宣纸上的文字,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当时他以为,战争不过是铁骑与弯刀的较量,直到此刻才明白,真正的战场从来不在刀光剑影之间,而在人心的褶皱里。

山风卷着细沙吹来,他摸出怀里的银质护身符,上面刻着成吉思汗的箴言:“战胜敌人易,战胜自己难。”护身符边缘已经被磨得光滑,如同他渐渐模糊的信念。远处,明军的战鼓还在响着,每一声都像是敲在他的太阳穴上。他知道,徐达的攻心战才刚刚开始,而他的十万大军,已经像被放进温水中的铁蹄,在无形的煎熬中慢慢失去锋芒。

帐外忽然传来争吵声,他探头望去,几个怯薛军正在殴打一个汉族工匠——那人是从兰州掳来的,负责修补兵器。工匠蜷缩在地上,怀里掉出个布包,里面竟是半块硬饼和一张泛黄的家书。王保保转身走进帐内,听见自己的靴底碾过一粒沙砾,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如同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军心。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