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沈儿峪帐议军机 拒夜袭另谋良策

沈儿峪口的暮色如泼墨般浸透天际,铅云压得两山之间的隘口愈发狭窄。明军大营的牛皮帐被西北风扯得猎猎作响,帐角铁环撞击旗杆的声响,恰似寒夜中磨牙的野兽。徐达斜倚帅案,狼毫在羊皮地图上划出的墨痕尚未干透,便被穿帐而入的风卷得洇开细边,宛如他此刻翻涌不定的思绪。

“大帅,西北方向的云层透着铁青色。”亲卫统领常茂掀开帐帘时,肩头抖落星点冰碴,“怕是后半夜要下冻雨。”徐达抬眼望了望帐外如铁铸般的旗杆,旗面上“徐”字被风撕得猎猎作响,突然伸手按住地图上红崖堡的位置:“冻雨?倒省了本帅一桩心事。”

帅案上的牛油烛忽明忽暗,将徐达眼角的皱纹刻得更深。自洪武二年西征以来,他率军从潼关一路杀至陇右,却在沈儿峪口遭王保保重兵阻拦。此刻探马来报,元军前锋营已抵近二十里,而帐中诸将正为战策争得面红耳赤。

“末将请命率三千轻骑绕后!”左副将军邓愈的铁指叩在地图上,甲胄相撞声中带出一股肃杀之气,“红崖堡地势平缓,元军辎重屯于此处,正是软肋!”他腰间悬着的九环刀随动作轻晃,环上刻着的“忠勇”二字在烛光下泛着冷光。

“断粮?”右丞薛显按剑而起,护心镜上映出跳动的烛火,“末将愿领死士夜袭中军帐!王保保首级若能悬于旗杆,元军必作鸟兽散!”这位常遇春麾下的猛将,铠甲肩吞处还留着去年庆阳之战的箭痕。帐中诸将轰然应和,唯有前锋指挥使赵庸抚着灰白胡须,目光在地图上的山隘处逡巡。

徐达突然冷笑一声,狼毫重重顿在地图的“沈儿峪”三字上:“夜袭?当年太原之战,某率轻骑劫营,却中了王保保的拖刀计,若非常遇春及时驰援,此刻你们见到的便是一具无头尸!”帐中骤然寂静,众将皆知徐达极少提及当年惨败,此刻重提旧事,足见夜袭之策绝不可行。

偏将李荣硬着头皮开口:“元军连克兰州、定西,难免骄纵......”话音未落,便被徐达抬手打断:“骄兵?王保保收编甘肃诸部时,连斩三名拥兵自重的叛将,人头悬于兰州城头十日不坠。此等手段,岂是骄兵之将?”他抓起案头的酒盏,将残酒泼在地图的山隘处:“汝等且看这峪口,两山夹峙如鬼门关,若夜袭部队入谷,元军只需滚木礌石,便能将我军切成碎段!”

赵庸趋前半步,铠甲下摆扫过洒在地上的酒液:“末将今日收到细作密报,元军大营每日酉时便闭营清野,所有战马皆衔枚夜秣,连马粪都要运出十里外掩埋。”他从袖中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羊皮纸,上面用朱砂标着元军营地的布防图,“更蹊跷的是,营中犬吠之声整夜不绝——细作探得,王保保豢养了三百头西番猎犬,此犬嗅觉可辨十里外生人气息。”

徐达闻言,从靴筒中抽出一封用火漆密封的密信。蜡印上“锦衣卫”三字虽已模糊,却仍透着一股肃杀之气:“今早飞鸽传书,王保保帐下有个叫哈剌章的谋士,善用伏兵之计。当年在居庸关,他曾用硫磺混着狼粪燃烟,诱使明军骑兵误入毒烟阵。”帐中诸将脸色微变,皆知西域战法阴诡,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此时,帐外突然传来战马长嘶。徐达掀帘望去,见远处元军营地火把如繁星密布,每隔百丈便有一座瞭望塔,塔顶铜铃在风中叮当作响。他转身对掌灯的亲兵道:“把‘定西侯’的旗号竖在辕门,再命人抬十坛好酒去邓将军帐中。”众将面面相觑,不知大帅此举何意。

更夫敲过三更时,帅案上的烛台已换了三次蜡泪。徐达突然用狼毫尖挑起地图一角,露出被压在下面的青羊涧水系图:“元军十万大军,每日需水近万担。王保保以为依山傍水便可高枕无忧,却忘了这青羊涧上游有处断崖。”他的笔尖在地图上划出一道弧线,“明日巳时,郭英率五千步卒佯攻红崖堡,旗号要铺满南面山头,金鼓之声需让十里外的元军都听得见。”

邓愈猛然醒悟:“调虎离山!待元军分兵驰援,冯胜将军便可趁机截断水源?”徐达却摇头轻笑,示意亲兵抬来一个雕花木匣。开盖瞬间,帐中弥漫起一股刺鼻的硫磺味——里面整齐码放着三十只竹筒,筒身缠着浸过桐油的麻布,封口处用蜡油封着细小的引线。

“这是火器营新制的‘震天雷’。”徐达用刀鞘挑起一只竹筒,“每筒内装硫磺、硝石、砒霜粉末,待冯胜部控制涧口,便将这些竹筒沉入上游。元军若用皮囊取水,只需一箭射中麻布,便会引发连环爆炸。届时涧水沸腾,毒烟蔽日,纵是铁打的汉子,也要被呛得睁不开眼。”

帐中寂静片刻,薛显突然捶胸大笑:“妙啊!断水可乱其军心,毒烟可毁其战力,王保保纵有万夫不当之勇,也难逃此劫!”赵庸却皱眉道:“但我军需在冻雨前完成部署,否则雨水稀释毒烟,计策便要功亏一篑。”徐达望向帐外渐浓的夜色,嘴角扬起一抹狠厉:“所以郭英的佯攻必须逼真。常茂,你明日随郭将军出征,将本帅的帅旗暂借给他。”

子时三刻,徐达独自走出帐外。冻雨如期而至,冰凉的雨丝混着细雪打在脸上,却让他的思绪愈发清晰。远处元军营地的火把次第熄灭,唯有中军帐方向仍有灯火摇曳,恰似一只微睁的眼睛。

“大帅可是忧心王保保识破计策?”身后传来赵庸的声音。老将不知何时已披上蓑衣,手中捧着一坛酒。徐达接过酒坛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液烧得喉咙发烫:“王保保此人,善战而多疑。我今日命人竖起'定西侯'旗号,便是要让他以为冯胜部仍在后方。待郭英佯攻时,他必犹豫是否分兵——毕竟红崖堡辎重虽重,却不如中军帐安危紧要。”

赵庸望着漫天雨丝,忽然叹道:“当年在大都,末将曾见过王保保阅兵。他骑的那匹大宛马,光是马镫就镶着九颗宝石。可如今兵败西逃,却能把部队治得如铁桶一般......”徐达转头盯着老将的眼睛:“所以更要一击必杀。此战若胜,陇右可定;若败,我军便再无退路。”

冻雨渐急,帐前的“徐”字大旗被浇得透湿,却依旧猎猎作响。徐达将空酒坛重重放在地上,釉面裂开的纹路,恰似地图上蜿蜒的青羊涧。他伸手按住腰间的剑柄,只觉掌心微汗与雨水混在一起,竟比铁甲还要冰凉。

这一夜,两军大营皆无睡意。明军各营悄无声息地调动,辎重车的轮子裹着棉布,马蹄包着软皮;元军营地则犬吠时断时续,瞭望塔上的哨兵每隔一刻便敲响铜铃,惊起夜栖的山鸟,扑棱棱掠过沈儿峪的夜空。

丑时末刻,徐达回到帐中,见地图上的沙土已被雨水洇湿,形成深浅不一的沟壑。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濠州起兵时,与汤和等人在破庙中用树枝划地图的情景。那时的敌人是元军,如今的敌人还是元军,只是当年的泥腿子,如今已成了手握重兵的大帅。

“大帅,火器营已按您的吩咐,在竹筒上系了红色浮标。”亲兵进来禀告时,袖口还滴着水。徐达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帅案角的沙漏上——流沙即将流尽,新的一天就要来临。

帐外传来兵器碰撞声,是郭英的部队在整队。徐达走出帐,见郭英已换上缴获的元军铠甲,头盔上的雉羽被雨水压得低垂。“末将定让王保保以为,红崖堡已是囊中之物。”郭英单膝跪地,甲胄上的铁钉在泥水中溅起水花。

徐达伸手按住他的肩膀:“记住,只许败,不许胜。退军时要丢盔弃甲,让元军觉得你是慌不择路。”郭英抬头,目光与徐达相撞,瞬间明白了其中玄机——唯有让元军深信明军主力在红崖堡,才能让他们放心分兵,露出青羊涧的破绽。

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时,冻雨渐止。徐达望着沈儿峪口的雾气,忽然想起年轻时读过的《孙子兵法》:“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此刻,他正是要用这“示假隐真”之计,在这西北荒漠中,为大明王朝砍出一条西进的血路。

帐中忽有亲兵来报:“冯胜将军已率部出发,预计巳时初抵达青羊涧上游。”徐达点头,伸手拨亮烛火,让光线照亮地图上的每一处细节。他知道,这场棋局的胜负手,即将在两个时辰后揭晓。而他,早已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

晨风吹过帐前的旗杆,“徐”字大旗终于不堪重负,撕裂出一道长长的口子。徐达望着那道裂口,忽然露出一丝冷笑——正如这面旗帜,王保保的元军看似强大,却早已千疮百孔。只要找准破绽,一击即中,便能让这看似稳固的大厦,轰然倒塌。

随着远处传来第一声号角,沈儿峪口的血色黎明,终于拉开了帷幕......

至正二十七年秋,定西沈儿峪的秋风裹挟着砂砾,将明军大营的帅字旗刮得猎猎作响。徐达负手立在帐中,案头烛火映得他面上棱角分明,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着《孙子兵法》泛黄的书页。忽听得帐外亲卫高声通禀:“大帅,南京快马送来陛下密旨!”

他转身时,正见副将薛显掀开帐帘,怀中紧抱的檀木匣上还沾着未化的晨霜。徐达亲手解开明黄缎带,抽出卷轴的瞬间,宣纸上“攻心为上”四个朱砂大字赫然入目。薛显凑过来看时,袖口带出的风卷得烛火骤明骤暗,映得朱元璋御笔最后那句“王保保帐下汉将,当为我所用”格外鲜红。

“陛下真是洞若观火。”徐达喃喃自语,从匣中取出一叠宣纸,“俞通源、贺宗哲、孔兴......这些降而复叛的汉将,如今已成王保保手中利刃。”他展开其中一封御笔书信,墨香中隐隐带着龙涎香,“你们看,陛下连俞通源之母在应天的居所处都写得清楚——其母每日在鸡鸣寺为子祈福,这等孝悌之事,正可大做文章。”

话音未落,帐外忽然传来马蹄声急。亲卫校尉滚鞍下马,怀中密报还带着体温:“启禀大帅,元军前锋营昨夜异动,王保保的爱将贺宗哲亲率三千铁骑,却绕开我军防区直奔陇西而去。”

徐达闻言瞳孔骤缩,手指在舆图上划过陇西粮仓的位置:“王保保这是要断我粮道?不对......”他忽然抓起案头的细沙撒在地图上,“若真要劫粮,何须派贺宗哲?此人力猛如虎,更适合冲锋陷阵。薛显,你速带飞熊卫去查陇西方向的流民动向——王保保怕是要借百姓之名混入细作。”

薛显领命而去时,徐达又唤来军中文吏陈仲达:“即日起,每日卯时、申时各向元军大营射招降书。用蒙汉双语书写,着重提及俞通源之妻产子一事——需写清楚是男婴,生辰八字都要附上。再派人将消息散播到元军驻地附近的村落,让贩夫走卒都能听见。”

陈仲达面露难色:“大帅,俞通源之妻产子之事,怕是军中细作都未必知晓......”

“所以才要做得逼真。”徐达从袖中取出一张泛黄的婚书,“这是俞通源当年投诚时呈交的文书,其妻李氏生辰八字在此。你找钦天监算出孩子的假八字,就说按大明律例,已录入应天府户籍——王保保多疑,定会派人查证,届时应天的眼线自会配合。”

寅时三刻,中军大帐的铜漏滴答声中,徐达亲自为冯胜系紧护心镜。这位颍国公正欲开口,却被徐达以眼神止住。帐外月光如水,照得甲胄上的鱼鳞纹泛着冷光,五千“疑兵”已悄然集结完毕,每人背负的皮囊中装着半袋沙土。

“记住,此次行动名为'断水',实则惑敌。”徐达压低声音,手指在冯胜掌心画了个圆弧,“你率部佯攻元军西侧水源,待对方援军赶到时,立刻向东南方向撤退——那里有片流沙地,足够拖慢骑兵速度。但若遇埋伏......”他忽然从腰间解下自己的鎏金佩刀,塞进冯胜手中,“可凭此刀调动火器营支援。”

冯胜单膝跪地,佩刀入鞘声清脆如裂帛:“末将若违将令,愿受军法!”

帐外忽然传来兵器碰撞声,却是郭英在训斥新兵:“甲胄穿反了!元人左衽,你们却往右系,当王保保是瞎子么?”徐达掀帘望去,见五千士卒已换上缴获的元军衣甲,只是盔缨颜色稍杂。郭英似是察觉主帅目光,抬手扯下几支红缨,混在黑缨中重新扎紧:“大帅放心,等会儿到了阵前,烟熏火燎之下谁也看不出真假。”

正说话间,火器营统领陈垣抱着竹筒踉跄而来,腰间牛皮袋中漏出暗红色粉末。郭英捻起一撮在指尖揉搓,忽然呛得咳嗽:“好你个陈老鬼,真要在震天雷里加辣椒粉?”

陈垣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去年在鄱阳湖,末将见陈友谅的火攻船里混着硫磺,那烟能呛得人睁不开眼。如今咱改良改良,三倍辣子面混着石灰粉,保管元人鼻涕眼泪一起流,比见了阎王爷还怕!”

徐达听得点头,忽又想起什么:“胡笳队准备好了么?”亲卫统领忙答道:“已挑了十个精通蒙语的士卒,连夜学了《折杨柳》的曲谱。只是这曲子......”他面露难色,“乃是元人悼念战死同乡的调子,怕是会动摇我军士气。”

“要的就是动摇元军。”徐达从案头拿起一卷兽皮地图,“王保保麾下多是蒙古健儿,远离草原征战多年。这胡笳声一起,便是铁石心肠的汉子,也难免思乡。你等记住,明日战前,各营轮番吹奏,每支曲子间要夹杂几句乡音——就说家中牛羊肥了,妻子盼着丈夫归。”

卯时初刻,启明星还未坠落,冯胜部已隐入青羊涧的密林。徐达登上瞭望台,见郭英的“元军”正沿着山麓蜿蜒前行,队伍中偶尔有士卒故意踢落石块,惊起几只夜枭。忽然一阵西风掠过,明军大营前的招降书漫天飞舞,其中一张正巧粘在瞭望台的木柱上,墨迹未干的“官复原职,荫及子孙”八个大字在晨露中泛着微光。

“大帅,昨夜俘获的元军哨骑已审问完毕。”亲卫呈上一份口供,“三人皆来自王保保的怯薛军,其中一人竟是贺宗哲的族弟。他们招认,王保保昨日在大帐中痛斥李思齐‘私吞粮草’,两人险些动刀,还是察罕帖木儿的旧部苦苦劝住。”

徐达捋须不语,目光投向沈儿峪深处的元军大营。那里的九旃白旗本该在日出时升起,此刻却仍低垂如丧。忽然,一阵若有若无的胡笳声从明军营地飘来,吹的正是《折杨柳》的后半段,尾音拖得极长,恰似孤雁哀鸣。远处元军大营中,几处帐篷的灯火次第亮起,却又很快被夜风吹灭,唯有中军帐的烛火始终未熄,在晨曦中显得格外孤冷。

“去给火器营传话,”徐达忽然开口,“今日巳时三刻,准时在阵前燃放‘思乡火’。”亲卫面露疑惑,他便解释道:“用硝石、硫磺、松脂调合,燃起来有松木香气——蒙古人在草原上常点这样的篝火。再混些奶香味的粉末进去,让他们闻着像家乡的奶茶。”

正部署间,忽有探马加急来报:“启禀大帅!贺宗哲部并未去陇西,而是绕到了我军后方的沈家堡!”徐达闻言拍案而起,舆图上的细沙被震得簌簌滑落:“果然中了王保保的声东击西之计!快传我的将令:冯胜部立刻转向沈家堡,郭英部佯装回援,实则设伏......”

话音未落,远处忽然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徐达举目远眺,只见元军大营方向尘土飞扬,无数铁骑正朝着明军左翼冲杀而来,最前方的大旗上,“王口”字绣得格外刺目。他忽然想起朱元璋密旨中的最后一句:“王保保乃奇男子,不可轻忽。”当下握紧腰间佩剑,沉声道:“传令全军,按第三套方略迎敌——今日便要看看,究竟是他的铁骑厉害,还是我大明的攻心之术更强!”

此时,东方天际已泛起血色朝霞,明军大营中的胡笳声忽然变调,吹起了《出塞曲》的慷慨旋律。而在元军阵中,许多士卒却悄悄摸向怀中的家书,昨日射入营中的招降书上,那行“汝母倚门而望,妻儿待哺”的字迹,此刻正随着胡笳声在眼前晃动。王保保骑在马上,看着前方烟尘中若隐若现的明军大旗,忽然感到后颈一阵发凉——他知道,真正的战争,从来不是刀枪的对决,而是人心的较量。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