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洪武二年秋,王保保率十余万元军屯驻沈儿峪,妄图复夺兰州。这日酉时三刻,残阳如血,将牛皮大帐染得通红。帐中帅案前,扩廓帖木儿——汉名王保保——正盯着地图上那道用朱砂标出的东南垒防线,指节捏得发白。三日前那场突袭仿佛还在眼前:他原以为能像捏碎兰州援军那样击溃明军左翼,却没料到徐达竟在营垒后暗藏三层拒马桩,蒙古铁骑的马蹄生生被扎得血肉横飞,惨叫声此起彼伏,直教天地变色。
“大帅,明军阵脚未乱,怕是早有防备。”谋士姚枢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王保保心头。这个留着三绺长髯的汉人幕僚,此刻正将缴获的明军布防图在案上展开,烛光下,图上的标记清晰可见,“末将查过,东南垒守将是常遇春麾下副将赵破虏,此人曾在太原之战中以火牛阵破过咱们的铁骑,不可小觑。”
帐中烛火突然被穿堂风扑得明灭不定,王保保的影子在牛皮帐上晃成一片模糊的墨团。他想起徐达那总是半眯着的眼睛,像藏在云后的狼,看似温吞实则随时能咬断猎物咽喉。“徐天德惯用声东击西...”他突然伸手扯下腰间的牛皮水囊,狠狠砸在地图上,水囊破裂,清水在地图上蜿蜒成河,“当年在太原,他故意放咱们围城,却暗中调骑兵绕后偷营——这次东南垒的防守如此严密,怕是想诱咱们主攻此处,实则...”
“大帅是说,明军主力可能在西北方向设伏?”千户纳哈出猛地抬头,铁甲肩胄撞得帐杆簌簌落土。这个曾在辽东雪原射杀过黑熊的勇士,此刻眼神里却闪过一丝不安。他想起那些死在明军火牛阵下的袍泽,那冲天的火光和惊马的嘶鸣,至今仍在噩梦中回荡。
王保保没说话,只是用佩刀鞘尖戳了戳地图上标注“沈儿峪西麓”的位置,那里有片起伏的丘陵,正适合骑兵迂回包抄。“传本帅将令:今夜子时,各营拔寨起行,全军向西北移动。命哲里不花率三千轻骑佯攻东南垒,务必做出大军压境之势。”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中诸将,“记住,不可恋战,引蛇出洞即可。”
帐外,伤兵的呻吟声混着风沙卷进帐中,王保保忽然想起父亲赛因赤答忽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汝当为元朝擎天柱”时的温度。他握紧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父亲,孩儿定不负您所托,必教大明小儿知道,大元的铁骑,依旧能踏碎山河!”
却说明军大营,帅帐内灯火通明。“都给老子听好了!”徐达的洪钟大嗓门震得帅帐里的酒盏直晃,帐中诸将立刻挺直了腰板,“王保保那厮吃了亏,必然要在暗处使绊子。咱老兄弟几个得把算盘珠子拨拉明白——他想怎么咬,咱就怎么剜他的牙!”
常遇春伸手往嘴里丢了把炒黄豆,嚼得咯嘣响:“徐帅,那鞑子骑兵白天吃亏,保准想趁夜摸营。咱不如将计就计,在西北营垒虚设旗帐,引他来钻口袋。”他说话时黄豆沫子直溅,惹得旁边的李文忠笑着往旁边挪了挪绣春刀,却也忍不住点头称是。
“伯温先生可有高见?”徐达转头看向帐角那位羽扇纶巾的老者。刘伯温轻摇羽扇,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定西山川图》,神情从容不迫:“元军新败,军心浮动,正可借势攻心。某夜观天象,后日必有大风,若能...”他忽然放低声音,与徐达耳语几句,直说得徐达眼中精光闪烁,抚掌大笑。
帅帐外忽然传来梆子声,三更天了。徐达起身走到帐外,望着远处元军大营方向跳动的火把,像一串被串在夜幕上的猩红辣椒。身后脚步声响起,是副将傅友德抱着一捆兵书:“大帅,各营已按您吩咐,今晚起轮班擂鼓,每更换三次金锣响。”
徐达点点头,伸手拍了拍傅友德的肩膀。这个从安徽老家跟着他一路打到甘肃的汉子,右耳已在兰州之战中被砍去半边,却依然目光如炬,透着一股狠劲。“告诉弟兄们,这几日只管吃饱睡足,等老子号令一响,便教王保保知道,咱明军的马勺里,盛的不是面糊是刀光!”他顿了顿,忽然指向天际,“看见那几颗星了吗?那是咱大明的将星,亮得很呢!”
傅友德顺着徐达的手指望去,只见银河横贯天际,群星闪烁,其中几颗格外明亮,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胜利。他握紧拳头,沉声道:“末将遵命!弟兄们都憋着一股劲呢,就等杀鞑子过瘾!”
子时已至,元军大营内一片忙碌。王保保骑在马上,看着大军有序移动,心中略感宽慰。忽闻东南方向杀声震天,却是哲里不花率部佯攻。他勒住缰绳,转头对姚枢道:“但愿这声东击西之计能成,否则...”
姚枢忙道:“大帅神机妙算,明军必中圈套。且东南垒有赵破虏镇守,一时半刻难以攻破,明军主力定会驰援西北,届时咱们的铁骑便可趁虚而入。”
王保保点点头,却仍有一丝忧虑萦绕心头。他挥鞭指向西北,沉声道:“全速前进,务必在天亮前抵达沈儿峪西麓!”
却说明军这边,徐达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常遇春率部埋伏在西北营垒两侧,看着远处元军火把移动,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来得好!王保保啊王保保,你以为老子会上你的当?今儿个,老子就让你瞧瞧什么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忽闻帐外斥候来报:“启禀将军,元军主力向西北移动,东南方向有小股敌军佯攻!”常遇春大笑:“果然不出徐帅所料!传我将令,命赵破虏率部坚守东南垒,不得轻动;其余各部按计划行事,务必将元军引入埋伏圈!”
三更时分,元军前锋已抵达沈儿峪西麓。纳哈出望着眼前的丘陵,心中忽然闪过一丝不安:“大帅,此处地势险要,若明军有埋伏...”
王保保皱眉道:“休要乱了军心!明军主力若在东南,此处必无防备。速速穿过丘陵,直插明军后方!”
纳哈出不敢多言,只得挥刀向前,率部进入丘陵。月光下,马蹄声惊起几只夜鸟,扑棱棱飞向天际,仿佛不祥的预兆。
忽闻一阵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天地变色。刘伯温夜观天象之言果然应验!王保保心中暗叫不好,却听四周杀声震天,明军伏兵尽出!
“王保保,你中了爷爷的计了!”常遇春纵马而出,手中金刀在月光下泛着寒光。他身后,明军将士如潮水般涌来,喊杀声震耳欲聋。
王保保大惊失色,急忙下令撤退,却见退路已被傅友德率部截断。“不好,中了埋伏!”他挥刀砍翻一名冲来的明军,心中懊悔不已:“早该听纳哈出之言,不该轻敌冒进!”
风沙中,刀光剑影交错,喊杀声、马嘶声、呻吟声混作一团。纳哈出挥舞着狼牙棒,左冲右突,却见明军越杀越多,如铁壁铜墙般将元军死死围住。他忽然想起辽东雪原上的黑熊,那庞然大物虽猛,却也抵不过猎人的陷阱,此刻的元军,不正是那落入陷阱的黑熊吗?
“大帅,快走!”姚枢纵马赶到王保保身边,身上已中数箭,鲜血染红了长袍,“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王保保咬咬牙,拨转马头,率亲卫突围。忽闻一声炮响,徐达率中军主力杀到:“王保保,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王保保不敢恋战,拍马狂奔。身后,元军将士死伤无数,血流成河,将沈儿峪的土地染成一片赤红。
日出东方,风沙渐止。明军大帐内,徐达与众将开怀畅饮。常遇春拍着桌子大笑:“痛快!痛快!今儿个杀鞑子杀得手软,直教俺常遇春杀得过瘾!”
刘伯温轻摇羽扇,微笑道:“此乃天意,非人力所能及也。元朝气数已尽,大帅此战,必名垂青史。”
徐达举杯道:“这杯酒,先敬战死的弟兄们!待收复中原,直捣元大都,咱再痛饮三百杯!”帐中诸将纷纷举杯,一饮而尽,眼中满是豪情壮志。
却说王保保率残部逃至黄河岸边,望着滔滔河水,不禁悲从中来。父亲的遗训犹在耳边,可如今,十万大军折损殆尽,他还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大帅,留得性命在,终有复仇时。”姚枢勉强支撑着受伤的身体,劝慰道,“咱们渡过黄河,重整旗鼓,来日方长啊!”
王保保长叹一声,转头望向南方,那里是明军大营的方向,也是他梦碎的地方。他忽然想起帐中那摇曳的烛影,那晃动的不仅是烛光,更是大元王朝摇摇欲坠的江山。
“罢了,”他轻声说道,“今日之败,非战之罪也。徐天德,刘伯温,咱们走着瞧,总有一日,本帅会卷土重来!”
说罢,他翻身上马,策马渡河,身后,是漫天的黄沙和未尽的硝烟。
洪武三年春,陇右荒原的风沙裹着肃杀之气。王保保勒住黑云缰绳,铁蹄下的沙砾簌簌滚落丘陵。头盔内侧的孔雀翎随呼吸轻颤,那抹幽蓝总让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指腹摩挲着翎羽上的眼斑:“扩廓啊,元室如将倾大厦,你便是这根撑梁的孔雀翎。”
斥候的铜铃惊破思绪,那少年甲胄上的沙粒簌簌而落:“大帅,明军每日卯时必喊‘活捉王保保’,末将亲耳听见他们的千总说,徐达帐中挂着您的画像,射中眉心者赏百金。”王保保嘴角扯出冷笑,指尖抚过马鞍上的凹痕——那是去年庆阳之战,徐达大营射来的流矢擦过的痕迹。
黑云突然低嘶,前蹄踢翻一具骷髅。月光下,那泛黄的马骨上凝结的血痂竟呈暗紫色,王保保瞳孔骤缩:“是‘闪电’...”去年他中了常遇春的诱敌之计,这匹日行千里的神驹为护主力战而亡,如今只剩头骨在风沙中见证苍凉。远处“徐”字大旗猎猎作响,撕裂的旗角像极了徐达那口铁锅的锯齿边缘——那口锅总在深夜熬着小米粥,炊烟混着血腥气,成了明军大营的独特气息。
“传令纳哈出。”王保保突然拨转马头,孔雀翎扫过亲兵的面甲,“今晚起,全军衔枚疾走,马料掺三成沙子。让弟兄们把水囊倒空,灌上祁连山的雪水——记住,皮囊要在月光下晒足三个时辰。”斥候领命而去,他望着明军大营方向跳动的篝火,忽然想起《蒙古秘史》里的箴言:“狼在突袭前,会先舔净爪子上的血腥味。”
子时三刻,明军大营的鼓声戛然而止,如被掐断喉咙的夜枭。王保保伏在枯草中,舌尖尝到的土腥味里多了丝铁腥——那是火药引子的味道。五百精骑的弯刀已裹上牛筋,马嘴用毡子紧勒,只等他手中的孔雀翎挥下。
“大帅!西北营火把灭了!”姚枢的手肘撞在他腰间,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徐达果然调兵去了东边!”王保保却盯着那堆矮了三尺的篝火,火舌舔舐木柴的声音比平日低沉——是湿柴。他突然按住姚枢欲举火把的手:“且慢,你闻这风...”西南风卷着沙粒扑来,却带着若有若无的铜锈味,那是明军神机营的火铳在擦油。
梆子声骤起,如暴雨前的雷鸣。王保保瞳孔里映着突然亮起的火把,成百上千的“徐”字灯笼在沙丘后升起,照得蒙古骑兵的影子在地上扭曲如鬼。常遇春的“燎原火”已踏碎前排拒马桩,那匹赤炭般的战马鼻孔喷出白雾,马嚼子上的铜铃刻着“常”字——正是去年太原之战从他手中抢走的战利品。
“中了诱敌之计!”纳哈出的刀劈飞一支流矢,“大帅快走!冯胜的轻骑从左翼包抄了!”王保保猛扯缰绳,却见徐达的偃月刀在月光下划出银弧,亲卫部队的连环甲在沙丘顶连成铁壁。他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困兽犹斗”,弯刀划破掌心,鲜血滴在黑云脖颈:“随我冲西南角!那里沙砾松,明军马队不便结阵!”
风沙突然转向,如上苍打翻了金沙瓶。徐达抹了把脸,指间全是混着血的沙粒,再抬头时,蒙古骑兵的轮廓已化作流动的黑影。帐前的“徐“字大旗被吹得猎猎作响,旗杆上的铜铃突然齐鸣——正是卯时三刻。他望着漫天黄沙,忽闻身后刘伯温轻摇羽扇:“将军可记得,风沙既可燃尽草原,亦能掩千军万马。”
寅时初刻,王保保掀帐而入,腰间弯刀还在滴水——不知是血水还是露水。帐中沙盘上,代表明军的白石子如狼群环伺,尤其西北方向堆得极高,恰似徐达昨夜的埋伏圈。姚枢捧着《孙子兵法》的手在发抖,朱砂圈住的“虚实”二字被冷汗洇开:“大帅,明军似有天助,竟算准了我们的每一步...”
“天助?”王保保突然冷笑,指尖扫落所有黑石,只留一颗在沈儿峪中央。孔雀翎垂在沙盘上,影子将那颗黑石分成两半,“徐达不过是依着地形布棋,可这荒原上的风...从来都不听人号令。”他忽然抓起案上的狼毫,在羊皮地图上画了道歪扭的弧线,笔尖刺破纸面,露出背后“定西”二字的朱砂批注。
与此同时,明军帅帐里,徐达用匕首刻下最后一道刻痕,地图上的红圈已将蒙古大营围得水泄不通。刘伯温的羽扇指向天际:“后日丑时,必有大风从乌鞘岭来。”徐达摸了摸腰间的酒葫芦,嘴角叼着的草茎随呼吸晃动:“先生可知,我这葫芦里装的不是酒?”他拔开塞子,倒出一把沙粒,“是前日从沈儿峪带回来的沙,里面混着元军马粪——王保保那小子,果然在给战马减料。”
帐外,风沙渐止,东方天际的暗红如泼墨宣纸。王保保站在营门前,望着明军大营方向腾起的炊烟——比平日稀薄许多。他解下头盔,孔雀翎在晨风中轻轻颤动,忽然想起父亲的另一句话:“真正的棋手,永远会留一枚暗子在棋盘之外。”他转头望向西北方的乌鞘岭,那里的云层正诡异地堆积,像极了黑云发怒前的鬃毛。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