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点37分,拉撒路号。
下层船舱。
暴风还未止息,可雨水却迟迟未曾落下,天际的雷声连绵成片,铅色云层透着蛛网般的闪电。
海面的波涛肆意咆哮,拉撒路号的旗杆摇晃着,罗马军旗被风暴撕扯,宛如当年的国。
罗素收回视线,伸手为倚靠在窗边的尸体合眼,将掉在地上的合照放回船员的手里。
相对狭窄的走道散落着船员们的尸骨,人类的防线被海的子嗣突袭,从中间撕裂。
四肢被揉碎在利爪的缝隙里,脊柱断裂于獠牙的合拢,意识消亡在队友掷来的爆炸物。
尚未干涸的血水从天花板滴落,坠入焦黑的凹坑,滴在鞋边。
罗素沉默着跨过尸体,循着那头生物遗留的痕迹继续向前。
类似的惨烈现场他已经看过很多,野兽濒死的疯狂,为了远离真正能够杀死它的猎人,撕碎了沿途的一切阻隔。
它吞吃的人越多,行踪就越发诡谲,到现在连机械和猎犬都找不到这头野兽躲在哪里。
罗素扶住墙壁,地面摇晃的差点把他甩上天花板,隔壁的舱室里隐约传出人类的痛呼声,似乎是有人被杂物撞击。
这里已经是下层船舱,抵达安乐说的关押祭品的位置。
之前他就想过来查探,可是大副的人手盯得太紧,不方便。
可那些早上还在婉言求他去别处转悠,尽忠职守的船员们,现在正在野兽的胃里被消化。
所有人都在关注野兽和拉撒路的动力系统还有可能的战争,没人有空过来阻拦他。
罗素蹲在尸体旁边,在衣兜里翻找,没一会就找到一张金属卡片,暗沉沉的灰蓝色,刻有一串编号和一个代号。
这是船员的个人身份识别卡,不同部门具有不同的权限和样式。
在这里被撕碎的是一整队的精锐,他们装备着大火力的现代武器,甚至还有两挺机枪。
可惜怪物是隐身直接突破防线,在极近的距离撕碎肉体。
他的运气很好,这一张灰蓝色的卡片,恰好可以打开舱门。
可是开启单薄的小门后,里面居然是又一个刷卡机和厚重的金属门,外面一层不过是装饰。
罗素刷了一下,听到解锁成功的提示,可是不到半秒,又传出上锁的声音和一个警报:
“未到指定投喂时间,未检测到船长授权,无法解锁……警告,请在原地等候巡逻人员核查……”
他不爽的啧了一声,退后几步,审视整面墙壁,发现没有合适的点位可以安全爆破。
设计拉撒路号下层船舱的人真是个鬼才,堆料堆得不计成本。
花起钱是一点都不心疼。
这种设计别说关押人类,就是塞进去几头犀牛,等它们撞死也别想有出来的机会。
这就给他找了很多麻烦,他可没有足够的空闲去开门。
目前的主要目标是杀死海里爬出来的那头生物,避免它继续破坏拉撒路的各种设施。
如果任由它继续袭杀船员,所有人都得在暴风雨里葬身海底。
罗素沉思片刻,沿着墙继续深入,找到更多的交战痕迹。
他之前听到过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在上层都感觉脚下在震动。
那种规模的爆炸一定会把舱室的合金门给炸开,露出内部,让他不必再额外破坏船体。
如果里面的东西运气好,说不定不会被野兽杀死,至少可以留下一具相对完整的尸体。
这样他就可以知道,舱室里关的东西到底是不是活人。
继续向前。
枪械零件,弹壳,焦黑的血肉,被撕裂的人类,泼洒的内脏……诸如此类的东西越来越多。
安德烈的人手折损的极为严重,即便解决那头生物,他也会失去同大副交火的资格。
傲慢的老船长在紧要关头选择了维系自己的骄傲,即便是落败,也想要保护他的船和女儿。
从交战的痕迹能看出他那精妙的指挥艺术,几乎是逼着敌人按照他的安排,逐渐走进陷阱。
可怖的野兽被驱赶的像是发狂的野狗,近乎迷失方向。
如果没有这些意外的搅局,大副的计划恐怕很难成功。
安德烈的肉体已经衰老,心也变得傲慢又固执,活在自己的时代,沉寂于自我的故事。
可是他九十多年的阅历和经验却没有减少半分,在决心想要杀死某物的时候,那种天罗地网般的布局,依旧让人敬畏。
这样的人,如果执意想要和兄弟相杀,恐怕死的不一定是他。
也难怪他有如此的傲慢去轻视年轻的客人,不把盟友视作盟友。
安德烈曾坚信,自己即便是年老体衰,一旦决意要杀死兄弟,最后也会是他得到胜利。
或许这就是英雄老去后的模样。
固执的坚持自己年轻时的骄傲,在最后的战争里宁愿自己落败,也不愿意损伤曾经的荣誉。
人与野兽相杀的痕迹越发多了,连前面的走道都陷入无光的黑暗,隔着很远都能闻到焦臭。
罗素打开顺手从尸体上捡来的强光手电筒,朝前方照射。
剧烈的爆炸几乎撕裂走道,从天花板可以看见隔层的管道,几个舱室都被炸的变形。
零散的残肢在地面抽搐,近乎是焦炭,却仍然有几分活性。
罗素随手补了几枪,黑色皮鞋踩着裂隙的边缘,试着去找破坏相对较轻的几个舱室。
爆炸中心的几间已经被炸到彻底扭曲,不太可能有人类存活。
他踩着相对完好的地面,一点点向前,手电筒的灯光照到一间墙壁破裂变形的舱室。
那件舱室的门已经被人打开,黑漆漆的门洞什么都看不清。
罗素看了看地面的裂隙,从边缘跳过去,走进屋内。
这是一间很典型的囚室,只有一张钉在地面的床铺,马桶,除此以外就没有其他设施。
犯人被使用拘束带捆绑,可能就如之前的警告那样,是只有特定时间才能起来活动。
床上现在还躺着一个人,被捆的非常结实,站在门口看不清长相和性别。
罗素粗略扫视一圈,走到近处端详。
床上是个年轻女孩,约莫二十多岁,容貌俏丽,五官端正,染成樱粉色发,像是日裔。
如果是在外界,她估计不乏追求者,光靠网络都能养活自己。
唯一可惜的是。
她死了,眉心有个血洞,死于枪杀,血水浸湿拘束带和枕头。
血迹很新,这个时候还没有凝固,应该就是不久前的痕迹。
可船上肆虐的野兽不会使用枪械,只有人类才会这样杀死同类。
是拉撒路的船员在交战后,选择直接处决掉这个囚犯。
罗素举着灯光,沉默的站在床边,一时间竟有些生理性的厌恶。
拉撒路真的在举行人祭,将拥有智慧的同胞为了某些阴暗的目的,充作柴薪。
安德烈船长的形象骤然变得丑恶了,原先对于他的举动而产生的一些敬佩,现在也转变成恶意的揣测和怀疑。
他几十年来一直在这条秘密的船上举行一场场荒蛮的血祭,将众多同胞当做耗材来使用。
这种不道德的、反人类、反社会的野蛮行径,已经持续几十年。
不知道多少人的血,浸染过这条秘密航船的舱室,死在无人知晓的深夜,死于卑劣的献祭。
让人恶心。
“……你果然在这里。”
安德烈举着灯从身后走过来,一只手还提着他的亚特坎长刀,站到罗素身边的时候,身上的血腥味和焦臭还未散去。
他瞥了一眼床上的尸体,随手把雪茄按灭在枕头上的血泊里。
门口的船员齐刷刷的举起枪口,对准屋内正用银白色左轮抵着安德烈太阳穴的罗素。
可老人却挥挥手,示意船员们把枪放下,径直坐到尸体边上,缓解长时间作战的劳累。
“A2小队告诉我,海嗣突入宴会厅,是你救了他们和我的女儿海伦。”
“那东西可真是凶恶,跟随我的年轻人被它杀了好多……明明我向他们许诺,一定会在圣诞节为他们准备礼物,一起去最纽约潇洒好几天。”
“可是他们都死了,被那头凶恶的畜生撕的像是火鸡,一块块的填进它不知饱足的胃肠。”
“多亏你的帮助,把它击退,我的女儿海伦,还有留守宴会厅的那些年轻人才能活下来。”
“我欠你一个恩情。”
安德烈无视抵着太阳穴的枪口,从内兜掏出个小瓶子,倒出几片药塞进嘴里,咽下去。
有船员递过来水壶,老人拧开瓶盖慢慢的喝了几口,从容的擦擦瓶口,拧好盖子递回去。
他全然无视抵着自己的枪械,就像这是一种理所当然事情。
在看到罗素站在尸体旁发愣的时候,就猜到他已经知晓拉撒路存在血祭的事实。
任何道德正常的人,看到这些东西,恐怕都会对他这个船长和屠夫产生一定程度的厌恶。
他早就习惯了。
“拉撒路的血祭……”
罗素缓缓开口:“目的是什么?”
他站在床边,对于安德烈,这个伪善的家伙越发感到厌恶。
熄灭的雪茄还在女孩的枕边丢着,她的脸蛋仍然残留着巨大的惊恐。
那是看到死亡一步步来到面前的震怖,对于现状的极端绝望。
可凶手此刻却坐在尸体边上,自顾自的说一些毫不相干的事情。
“为了让更多的人活下去。”
安德烈船长在一片昏暗中抬起苍老的脸庞,神情冷酷的,眼睛透着一种可怕的决绝:
“你看过洛夫克拉夫特的星之彩吗?我小时候很喜欢看他写的故事,可惜等我长大的时候,他已经因为肠癌而病逝。”
“星之彩是一种来自天外的,不具备形体,宛如流动的颜色般的生物,它能够诅咒周围的一切,辐射般的让接触到它的生物和物质出现畸变。”
“我们阻拦的,是远比星之彩更可怖的生命,来自神话时代的怪物,沉眠于大洋深处的神。”
“拉撒路号的血祭,即是为了让祂继续沉眠,不要苏醒,否则人类将永远失去海洋。”
“我们保守这个秘密,已经接近一个世纪,从不向外人透漏详情,只有你是个例外。”
老人不像是在说谎,那种眼神不是表演可以演出来的东西。就像有一簇火苗,在他的体内燃烧半个世纪,带着愤怒与极端的决心,冷酷的,即便是杀死同伴充作人祭,背负恶名,也不愿意熄灭。
可罗素仍然不理解,血祭不能换成动物吗?
非的是无辜的人类?对于动物的同理心能凌驾于活人之上?
为了拯救多数而牺牲少数?
这种行径又如何能准确的说,完全的承认,他们是正义?
“这项仪式并非是近代才开始,最先维系它的已经是罗马时代的先人。
在君士坦丁堡陷落后,又辗转着更换过几个不同的势力,可直到近代,他们都没落了,绝嗣了。
于是歌瑞尔接受了这项秘密任务,然后是我,一个水手。”
安德烈伸伸手,咳嗽几声,从船员手里接过水壶,润润嗓子,然后又吃下几枚药片。
他很久都没有同旁人说过这些往事,如今谈起来的时候,仍然能够感觉到过去回荡在胸膛里的激情,让本来有些弯掉的脊梁,忍不住再次撑起。
不需要被人理解,他也不觉得自己的工作有何残酷,有什么光辉或是伟大,更不觉得自己的事迹需要被宣扬。
秘密应当被深埋在大西洋的深渊里,最好永远都不会出现。
作为拉撒路船长,他觉得自己只是个认真工作的普通人,做着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他沉声说道:“我们早已遗失那些古老的传承,根本不知道该怎么修改仪式,连维护都很勉强,只能遵照原有的设计,每年向其中填入灵魂。”
“歌瑞尔家族提供资金,几个国家的秘密机构提供耗材,仪式就在现代继续运转。”
“这样的行为持续了将近半个世纪,我原以为在我死后,会是西门来接过我的职责。”
“可是他却在这件事上和我产生分歧,想要释放海里的东西,一劳永逸的彻底解决。”
“这就是血祭的目的,还有我们分裂的原因。”
银白色左轮依旧抵着安德烈的太阳穴,没有放下,手指扣着扳机,不愿意相信。
人是一种很矛盾的生物,充斥着猜忌和怀疑,相信眼前看到的,不相信言语,相信自己猜测的,不相信解释。
罗素就处于这种心态,他的理性和智力告诉他,安德烈似乎没有说谎,可是感性和道德,却仍在谴责这种行为。
将无辜的人投入残酷的仪式,沦为物品一样的耗材,实在让人难以确信这是正义的行径。
“对了……”
像是忘了什么,安德烈指着床上的尸体说道:
“你别靠的太近,她的尸体不干净,光是传染病都有四五种。”
“拉撒路的祭品都是凶恶的罪人,个个都是枪毙十次还嫌多的恶徒。
就像这个女人,她是个拐卖活人的骗子,最轻的罪行是把一个小孩丢在野外喂狗。对待这种人,你最好别抱有太多的同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