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让英雄作为英雄去死

“畜生不值得同情。”

安德烈扶着床沿站起身,拍了拍墙壁,天花板忽然开始出现画面,这间囚室竟然设有投影仪。

孩童的哭嚎声,冰冷的手术台,人类的内脏,野狗,不挑食的猪群,缔造这一切的女人……

这些画面循环的播放,让囚室的祭品不断的观看它过去的恶行,然后告诉它,自身即将被献祭的事实,要它祈祷。

“我们靠这种手段提纯祭品的精神,让他们在苦痛里要么忏悔,要么走向更加罪恶的极端。”

安德烈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微笑:

“我不喜欢和年轻人谈这些东西,就是担心他们受不了这些丑恶,又难以接受我的残忍。”

“世上的罪恶这么多,恶人们可以牺牲常人而满足自己,我什么不能牺牲恶人,完成我的工作?”

“我是拉撒路的船长,我不是英雄,我是一个水手,一个屠夫,我的工作就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活下去,无论手段如何。”

已经没有枪口指着他的头了,持枪的人正惊愕的盯着天花板。

他仅从无辜者的角度,同情一个人类同胞被杀戮的惨状,却没有想到她的身份和罪行,竟能如此丑恶,如此可怖。

死人不会说话,可死人能带来误会,远比活着的时候,更多的误会,比活着的时候还有用。

她比正在肆意屠杀船员的怪物还要丑恶,野兽遵循本能杀戮,可人类却在有意识的制造地狱。

血祭,血祭,残忍的人祭却使用罪人与恶徒来充当耗材……正确?还是错误?还是灰色的,既不是绝对的正义也不是绝对的邪恶,游离于二者之间?

唯一可以确信的只有残忍,冰冷且残忍的现实,击碎他过往的美好印象,击碎许多友善。

他不再觉得生活那么悠闲,不再觉得自己是完全自由的,随心的走在这世上,而感到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压着自己。

这个时候,他还说不清那种东西是什么。

是成熟吗?还是过去太过青涩?

这些事物和旅行、交友与写作都不同,不是纯粹的恶,也不是毫无污点的善良,像是二者混在一起产生的灰色。

而他的世界里,在之前,只有黑与白。

“你没有错。”老人宽慰道:“你只是太年轻,没有见过我所见的一些东西,你的道德和正义感是没有问题的,倒不如说,我认识的很多人都没有你这种可贵的道德。”

“我的行为当然残忍,你不用怀疑自己的想法,我是在知道自己有多么残忍的前提下,去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情。”

“我们的道德观不同,产生分歧不可避免,这很正常。”

“不要因为他人貌似正义又貌似邪恶的工作而改变自己的善良,因为我们的立场与生活本就不同。”

安德烈船长听了听作战频道里的消息,游荡的野兽仍旧没有被找到,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不能继续在这里耗损。

之前的布置得调整,重新调度几个关键点位的人员部署。

这片可悲的海洋妄图在他最虚弱的时候扼死他,可他还没有老到失去自己所有的骄傲。

野兽杀不死人类,畜生永远也不能胜过人,他会亲自证明,亲手捍卫自己的船和船员们。

啊,对了,还有海伦的事情,他还没有感谢自己的恩人。

“拿着。”

安德烈把亚特坎长刀硬塞过来,交到年轻人的手里,“这是我的信物,你收着吧,往后歌瑞尔看到这把刀,自然就明白一切,他会替我报恩。”

“他欠我半个世纪的工钱,半个世纪的人情,现在也该还了。”

“除此以外,我身上也没有什么好东西,你连那个小姑娘都看不上,估计也不在乎钱。”

安德烈朝门口走去,半只脚已经出门,忽然提着灯回身:

“能帮我个忙吗?”

罗素还在看着手里的刀,想着投影里那些可怖的罪行。

在登船一天后,拉撒路的秘密终于对他揭晓了,可是这一切却显得荒诞而恐怖。

持续千年的古老仪式,发生在现代的人祭,看守秘密半个世纪的固执老人,还有即将发起叛乱,杀死他的兄弟。

用罪人的血来赎清他们的罪,让灵魂坠入渊面之下,成为看守亘古恐怖的亡灵。

深海孕育的怪物屠杀着看守它们的狱卒,一场暴风雨又在此刻,想要让失去动力的拉撒路沉入大海,永远无法无法复活。

所有的和善与悠闲不过是表象,死亡累积的血腥与尸骨,正在这层表象之下等候他的窥视。

他握紧亚特坎长刀,看向船长,“什么事?”

“帮我看住海伦。”安德烈说:“我担心她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做出一些……蠢事。”

“顺便给扮成霍尔的那个女孩带句话:‘你的演技真的很蹩脚,如果不是我帮你掩盖,估计早就被西门发现了。’”

“别的就没什么了,说太多显得我矫情。”

“这是两件事。”罗素沉默一会,还是答应:“我可以帮你捎句话。但是指望我一直看着她也不太现实,那头野兽还在船上游荡,我得去把它杀了。”

“普通子弹对这种生物的杀伤力有限,我把炸弹扔它胃里都没炸死这东西,还让它跑了。”

他说着,随手丢过去一把银色的左轮手枪,安德烈接住,拆开弹巢发现里面是六颗赤红的子弹,散发血腥味。

“好纯的货。”安德烈闻了闻,“除了歌瑞尔本人,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纯的血。”

“你身边那个小姑娘不对劲,我劝你离她远点,歌瑞尔家族的破事,就没一件好的。”

“这事不用你说。”

罗素顿了顿,“我又不能把人丢着不管,好歹是我的同学,当初在大学的时候,我的学费都是她家里出的。”

安德烈只是叹气,合拢弹巢,径直出去指挥残余部队调整战术。

有些事一摊上,就不是单说话就能摘出去。

当年他重建拉撒路的时候,还以为歌瑞尔全是好意呢——结果在海上当了半个世纪的活幽灵,除了曾经的船员,没人记得安德烈这个名字。

青年跟着出去,一边听战术频道里的安排,一边向着之前没有去过的位置一点点搜寻。

宴会厅里的人员已经转移,暂时不用担心安危,等会再过去。

游荡在船体内的野兽不解决,就好像睡觉的床边蹲着蟑螂,等着入夜之后啃噬脑髓。

光是想想就觉得渗人,万一这东西再啃坏几个关键的设施,光靠小船可没法活着从暴风雨里出去,所有人都得喂鱼。

可是整个下层船舱都没有看见它的踪影,上层船舱也已经排查过,它究竟藏在哪里?

转过拐角,大副竟然站在走廊边缘,看着窗外的大西洋,站的极为平稳,镇定,就像刻有汉谟拉比法典的石柱。

汉伯格率领的部队就在附近,这些全副武装的士兵没有把枪口对准客人,他们都知道大副和他的中立盟约——追杀野兽,并不算是触碰禁忌。

罗素径直走过去,走得近了才听到老人正在祷告,为死人祷告,像是在安抚亡魂。

他准确讲出每一个逝者的名字,说出他们的喜好和生日,又许诺将会履行合约,给予其生前就已经确定的优渥补偿。

罗素忍不住嗤笑:“你在安抚自己的良心吗?西门先生?”

“在人活着的时候,你不去帮助他们,却在人死了以后,在这里祷告,为他们伤心?”

“你觉不觉得这种行为极其的可耻,你清楚地知道,自己原本可以救下其中一部分人,减少伤亡——只要你让你的人,加入这场不公平的战争。”

西门停止祷告,铁灰色眼睛从海洋转向来到身边的年轻人。

他不像个大副,更像是神甫,清贫,虔诚,苦修,从不享受,也没有妻子和孩子。

他站在这里时候,一身黑色教袍,就像活着的戒律,规矩做成的人,极不寻常。

“我说错什么了?”罗素毫不畏惧,“你的规矩里容不下人情,现在却又为死人悲伤。”

“西门,拉撒路的大副,你究竟在想什么?”

“我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大副西门沉静的说道:“但我仍然为这些年轻人的死亡而感到可惜,为他们祷告。”

“我的工作会接触每一个船员,清楚他们的来历,家庭,生日与个人喜好,甚至是一些隐私的小秘密和欲望。”

“他们都是很好的年轻人,没有接受毒品和肮脏的思想的毒害,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曾有优异的成绩和正直的灵魂。”

“我在过去最喜欢的事,除了读书就是与这些年轻人交谈,了解他们的想法。”

“可你在送他们去死。”罗素语气冷淡。

无论大副说什么,他的选择都已经摆在明面上了,他没有派出人手去援助安德烈,只是固守,冷眼看着那些人去死。

他本来以为大副西门会辩驳什么,可是他却说自己了解那些逝者,曾经同他们交往甚密。

可这种说辞反而更显得冷血,不像是有道德的常人会做的事。

西门没有辩驳,他已经知道安德烈曾找到罗素,对方应该已经知道拉撒路的真正秘密。

作为盟友,作为有实力的强者,作为秘密的知情人,这个年轻人已经有资格和他对话。

所以他冷静的,缓慢的说道:“是的,我刻意制造他们的死亡。”

“他们选择同我们相悖的道路,我们的立场不再相同,我只能哀悼他们的死亡。”

“我在有意识的,故意让他们去死。甚至可以说,他们作为英雄死在野兽的爪牙里再好不过了。

“我们仍然可以把他们当作英雄来褒扬,而不是当作敌人。”

“假如他们没有成为英雄,就得成为敌人,我们不得不为了理想而相杀——即便我们都抱着相似的,向善的念头。”

“可我们的道路却是不相容的。”

闪电劈在拉撒路附近的海面,短暂的白光照亮老人的脸庞,半边如同铁一样肃冷,半边笼罩着深沉的黑色阴影。

他站在这里,丝毫不觉得羞愧,如安德烈一样,甚至更加固执的,执拗的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你要学会选择。”

他说:“罗素,你不可能永远自由的活在这世上,你必须同我们一样,选择自己的立场,自己的路——因为没人可以做到让一切都变得完美,神也不能。”

“你尚且年轻,我喜欢你的性格,你自以为悠闲自由,能够把一切都握在掌心的模样,这是一切年轻人都曾有的特征。”

“可是你已经踏入我们的世界,不是从上船的时候,也不是赫尔墨斯之鸟的追逐,而是你得知秘密与罪恶,心里已经开始想要选择,却还没有真正做出选择的时候。”

“那些死去的年轻人选了安德烈的路,那些追随我的人选了同我相似的理想,安德烈自己更是在半个世纪以前,就在走属于他的路。”

“如果以宗教来比喻,每个人最终都要拜一个神,祂可以是前人祭拜过的,但更多是自己编造的,独一的神,只存在于心里的神,拜过这个神,然后成为这个神,才算是真正踏入我们的世界。”

“从此以后,除了相同的理想,其余皆是异教,是不相容的歧途。”

“而你其实已经有这种念头,只不过你还不愿意说出来,只是在犹豫和徘徊,等候一个蜕变的时机。”

“拉撒路即是你的仪式,让庸碌者去死,让英雄复活。”

“我等待你蜕变的时刻,到那时候,你才能说是一个真正完整的人,而非活在回忆里,受他人光辉掩盖的凡人。”

老人的声音在摇晃的船舱里回荡,却不能被连绵的雷声和海洋的咆哮掩盖,他语气平静,却显得极有穿透力。

罗素首次觉得事情有些脱出掌控,他没有去否认大副的话,也没有去继续争辩什么,这种时候的争辩说不出结果。

他想的更多是别的事情,关于那头游荡在船上的野兽,关于大副和安德烈的分歧……

关于自己,关于自己在这件事里究竟是什么角色,只是单纯的,因好奇而牵扯其中的第三者,还是已经卷入漩涡,难以抽身离去的戏剧一角。

作战频道里传出声音,安德烈的队伍发现野兽的行踪,他们将要展开最后的围杀。

年轻的英雄握住枪,匆匆赶往下层船舱,想要去支援安德烈。

可是水手长汉伯格和一支精锐小队却拦在他的路上,举起枪。

“让安德烈作为英雄去死……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