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临提着蛮子百夫长的头颅回城的消息,像块烧红的烙铁,嗤啦一声烫在了死气沉沉的怀朔城头上,烫得所有听到的人都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随后几天更是唾沫四溅,沸反盈天。
然而,这足以让说书人添油加醋说上三天三夜的赫赫功绩,却没能给江家那摇摇欲坠的土屋带来哪怕半点实质的光亮。
边军里自有边军的规矩,虽然大多时候如同狗屁,但有些时候却又像铁打的一般。
譬如这斩首记功的条例:杀蛮卒赏银几何,杀蛮骑赏银几何,若是能砍下一颗百夫长往上的蛮子官儿的脑袋,那更是泼天大功,赏银升官,足以光耀门楣,让穷得叮当响的军户一夜翻身。
江母抱着这份几乎是虚妄的指望,像盼着久旱甘霖的老农,日日支棱着耳朵,听着门外的风吹草动。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沉到能压塌炕沿的五十两雪花银,仿佛闻到了那银子能换来的白面馒头和肥猪肉的香气。
江临自己,虽然嘴上不说,但胸膛里那颗年轻的心,也并非没有一丝波澜。
有了这一大笔赏银,他就不用冒着冻毙在风雪的风险出去狩猎,天天宅家里练箭。
可是,日头升了又落,落了又升,十天如同雪花飘过。
头颅交上去了,院门外的巷子依旧冷清得能跑耗子。
除了邻居们眼中那愈发复杂难明的神色,以及路过时那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什么也没等到。
赏银的军爷连个影子都没见。
江临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终于彻底熄灭,连一丝青烟也没剩下。
他想明白了,或者说,是被这冰冷的现实抽醒了。
这世道,从来就不是穷苦人的世道。
功劳?
那是上面大人物们争抢的肥肉。
一颗蛮子百夫长的头颅,多么难得的战功。
有了这战功,就能向上头请赏,就能换来实打实的银钱粮秣,就能在官阶上挪动一小步。
这样的好事,岂能浪费在一个尚未入册的毛头小子身上?
只怕那颗头颅报上去时,斩杀者的名字早就换成了别人,或是干脆含糊其辞,功劳尽归于指挥得当的大人们了。
石沉大海,杳无音信,这才是他江临应得的赏赐。
想通了这一层,江临反倒彻底平静下来,心中那点残存的愤懑和不甘,也被这残酷的现实碾得粉碎。
他不再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只是更加沉默,更加疯狂地投入到弓箭的练习中。
【技艺:箭术(小成)】
【进度:12/10000】
【效用:开五力弓,五十步内,箭无虚发;连珠箭,瞬息三箭,箭势相引连珠而发】
自那一日射杀了蛮骑获得了连珠箭的箭术效用后,箭术又陷入了极难的练习进度。
一天练下来,有时候只获得寥寥几点进度,大成遥遥无期,将他折磨得欲仙欲死。
至于新获得的技艺【刀术】……
【技艺:刀术(未入门)】
【进度:0/300】
【效用:无】
他用那口断刃劈砍了整整三天,一点进度都没有。
这天晌午,西北风如同发了疯的野狗,卷着雪粒子,狠狠拍打在门窗上,发出呜呜咽咽如同鬼哭般的声响。
江临刚刚射完第一百箭,坐在炕沿大口喘着粗气,白雾从他口鼻中喷出,又迅速消散在寒冷的空气里。
江母则坐在炕角,借着从窗棂透进来的光亮,费力地缝补着他那件已经只能称之为碎步片集合体的破棉袄。
院门突然被人砰砰拍响。
拍门声沉闷规律,不似寻衅滋事,反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江临和母亲几乎同时停下了动作,警惕地对视一眼。
自从李二狗那伙泼皮消失在蛮骑的猎杀之后,这破院子已经很久没有外人主动上门了,安静得如同荒墓。
“谁,谁啊?”
母亲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
门外传来一个冷硬、毫无感情的声音,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怀朔卫军令,江忠之子江临接令!”
怀朔卫?军令?
江临的心猛地一沉,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他早有预感,斩杀蛮骑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真的就此被遗忘。
他安抚地拍了拍母亲的手,示意她别慌,自己深吸一口气,拉开院门。
门外站着两名身着制式皮甲,腰挎佩刀的军士。
两人脸上都带着边军特有的风霜之色,眼神锐利而冷漠,身上散发着一股子铁血和肃杀的气息,一看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
为首那名军士面无表情地打量了江临一眼,目光在他背后的牛角弓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卷用麻绳系着的羊皮纸,沉声宣读。
“奉怀朔卫指挥使令:查军户江忠为国捐躯,其子江临,依律当袭父役。今北境虏患未绝,边关吃紧,特征召江临入役,补入其父生前所属之破虏营。限接令三日内至北门校场点卯入营,迟则以逃卒论处。”
破虏营!
这三个字像锤子一样砸在江临心头。
这就是江父生前所在的营伍,是怀朔卫里出了名的一支硬骨头部队,专门负责与北边那些蛮子硬碰硬的冲杀。
伤亡率之高,在整个怀朔卫都是数一数二的,几乎就是个用人命填出来的绞肉机。
难怪张叔之前提醒他,展露实力可能会被上面的人注意到。
原来不是赏赐,而是直接把他扔进了最危险的地方。
或许,在那颗蛮子头颅的功劳被旁人冒领的同时,也有人顺水推舟,将他这个悍勇的少年,安排进了这九死一生的破虏营。
江母听到破虏营三个字,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冲上来死死抓住儿子的胳膊,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不,不行,临儿不能去。他爹就是死在那里的,他还只是个孩子啊!军爷,求求你们。”
“军令如山,岂容讨价还价。”
为首的军士冷冷打断了江母的哀求,将那卷羊皮军令塞到江临手中,转身便走,冰冷的铁甲在巷子里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很快消失在风雪中。
院门敞开着,寒风夹着雪沫子灌了进来,吹得江临手中的羊皮纸猎猎作响。
江母瘫坐在冰冷的门槛上,捂着脸,发出压抑不住的呜咽。
江临默默地关上院门,将母亲搀扶起来,扶到炕边坐下。
屋子里一时间只剩下母亲低低的哭泣声和窗外呜咽的风声。
江临看着手中的军令,三日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足够他做些安排了。
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这是军户子弟无法逃脱的宿命。
躲是躲不掉的,与其被动地被命运裹挟,不如主动迎上去。
“娘,别哭了。”他蹲下身,握住母亲冰冷颤抖的手,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爹死在破虏营,孩儿替他去,不丢人。您放心,我会活着回来。”
他从怀里掏出这段时间打猎换来的、攒下的所有铜钱和几小块碎银,一股脑塞进母亲手里。
江母看着手心里那点可怜的家当,又看看儿子那张稚气未脱却写满了坚毅的脸,哭得更凶了,却也知道再说什么都无法改变。
接下来的两天,江临没有再出去打猎,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疯狂练箭。
他默默地帮着母亲劈柴、挑水,将家里能修补的地方都尽量修补好。
他去了张叔家一趟,将自己即将入伍的消息告诉了他,并将家里那把沉重的八力牛角弓和剩下的几支三棱破甲箭托付给张叔保管。
只带走了那把顺手的槐木弓和普通铁簇箭,以及那半截断刃。
“张叔,以后我娘,还请您多照应一二。”江临郑重地对着张叔行了一礼。
张叔看着眼前这个短短几个月就仿佛脱胎换骨的少年,重重地叹了口气,拍着他的肩膀:“放心去吧,臭小子。你娘就是我亲妹子,有叔在,饿不着她。到了营里,机灵点,保住小命要紧,别跟你爹学那犟驴脾气。”
第三天天还未亮透,江临已穿戴整齐。
他走到炕边,看着一夜未眠哭肿了双眼的母亲,跪倒在地,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娘,孩儿不孝,不能在您跟前尽孝了。您保重身体,等我回来。”
说完,他毅然起身,不再看母亲那撕心裂肺的不舍,猛地拉开院门,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灰蒙蒙的晨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