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未化,血已冷。
江临像一头被猎狗撵掉了半条命的孤狼,在辨不清方向的雪原和鬼影子般幢幢的密林里打着转,绕着圈子。
他特意拣那些没人走、连野兽都嫌偏僻的路径,把自己疲惫不堪的身体和那颗惊魂未定的心,藏进这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的角落。
他身上带着的那点硬得像石头的肉干,早就在前一天夜里变成了肠胃里几不可闻的一点咕噜声。
如今支撑着他往前挪动的,是塞进嘴里的一把又一把冰冷的雪,雪水顺着喉咙流下去,带不来丝毫暖意,只让那空得发慌的肚腹里泛起如同刀绞般更尖锐的的疼痛。
偶尔靠着那双被生死磨砺得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还有那几支新缴获的狼牙箭,他能射下一两只在雪地里蹦跶、蠢得不知道死活的雪兔。
他会扑上去,用匕首割开兔子温热的喉咙,像野兽一样吮吸那带着草腥气的热血。
这生猛的血肉让他暂时驱散了寒冷,也让他那几乎要熄灭的生命火星,重新爆出一点微弱的光亮。
可体力,却像筛子里的沙,无论如何也留不住,一点点地流失,几乎要将他榨成一具空壳。
当那如同匍匐在大地上,如同灰色巨兽般的怀朔轮廓,终于再次撞入他那双布满血丝几乎要被风雪糊住的眼睛时,他腿肚子一软,像一袋被戳破了的谷子,差点就瘫倒在雪地里。
他嘴里喷出的白气又短又急,喉咙里发出破锣般的喘息。
但他狠狠地咬了一下冻得发麻的舌尖,用尽最后一点意志强迫自己挺直了那因为无边疲惫和刺骨寒冷而佝偻得如同老虾米一样的脊梁,一步一挪,寸寸蹭了过去。
这时候,天刚蒙蒙亮不久,日头还没完全挣脱地平线的束缚,空气冷得能把人的骨头冻酥。
城门口的积雪倒是被草草地清扫到了道路两旁,露出底下被轮碾蹄子踏,坑坑洼洼泥泞不堪的路面。
几个像冻僵的鹌鹑一样缩着脖子的早起小贩,正跺着脚,呵气成冻。
守门的,还是那几个经年不变的老面孔,像是镶嵌在城墙上的几块风化的石头。
年轻的那个,脸上的冻疮似乎又厚了一层,紫红紫红的,正百无聊赖地用脚尖踢着地上肮脏的碎冰。
那个相熟的老兵,则背靠着冰冷得能粘掉一层皮的城墙,浑浊的眼神如同两潭死水,茫然地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
就在这时,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如同从十八层地狱里挣扎爬出的恶鬼,出现在了城门洞下所有人的视线里。
一个少年。
或者说,一个勉强还能看出少年轮廓的活物。
他身上的衣衫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褴褛得如同挂在枯枝上的破布条,上面凝固着泥浆、血污、草屑,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散发着恶臭的秽物。
他整个人,凡是裸露的皮肤,都布满了青紫的冻伤和干裂的口子。
他背上那张与他瘦小身形极不相称的牛角弓和那个鼓鼓囊囊的箭囊,还隐隐透出一丝凶悍之气。
然而,这一切与他左手提着的那样东西相比,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那是一个人头!
一颗头发被凝固的血污粘连成一绺绺、一缕缕,如同肮脏的荒草。
面目因为死前的痛苦和惊恐而极度扭曲、狰狞可怖。
剩下一只说不上完好的惨白眼睛,仿佛还残留着最后一丝不敢置信的怨毒。
大张着的嘴巴着,似乎想发出最后的诅咒却被死亡扼住了喉咙。
“啥玩意儿?”
年轻的守门兵卒第一个失声叫了出来,他脸上的冻疮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猛烈地抽搐着,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江临,嘴唇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唰!
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城门口所有活动或者不活动的物体,无论是人是畜,目光都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齐刷刷地聚焦在了江临和他手上那颗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头颅上。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干凝固,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以及那颗头颅上无声的狞恶。
老兵如同被针扎了一下,猛地从麻木的状态中惊醒过来,他那双平日里浑浊得如同烂泥塘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两道慑人的精光!
一个箭步冲上前,几乎是把脸凑到了那颗头颅前。
那头颅的相貌,带着草原民族特有的粗犷与凶悍,与大胤族人截然不同。
高耸的颧骨,深陷的眼窝如同两个黑洞,古铜色的皮肤紧紧包裹着骨骼。
额前还残留着几缕精心编织、象征着某种地位和荣耀的小辫,辫子上串着几颗磨得发亮的兽骨饰品,在灰暗的晨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泽。
脖颈处那被利器干脆利落斩断的切口异常平整,甚至能看到里面暗红色的肌肉和白森森的颈骨。
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和腐臭气息,即便隔着几步远,也蛮横地钻进每一个人的鼻孔。
这颗死不瞑目的头颅,赫然属于属于草原蛮子!
“小子,这颗头是你弄回来的?”
江临的眼皮沉重得像是挂了铅砣,他费力地眨了眨眼,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蛮子,狗日的蛮子,是蛮子的脑袋!”
一个准备进城贩卖皮毛的小贩,突然发出一声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的凄厉尖叫,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狂喜。
“不止是普通的蛮子,看他头上的辫子,还有那骨头珠子,狗日的,这至少是个领兵的蛮子官。”
老兵的声音也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肌肉扭动,眼神如同在看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怪物,死死地盯着江临,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小子,杀了一个蛮子百夫长?”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又如同一颗投入滚油锅的炸弹!
整个死气沉沉、麻木不仁的城门口,瞬间被彻底引爆!人群像炸开的蜂窝,嗡嗡声四起,一片鼎沸!
蛮子,草原上的豺狼,杀人如麻的恶鬼。
蛮子的百夫长,能指挥百人在边境上烧杀抢掠的军官。
在怀朔城,这个名字本身就意味着死亡,意味着掠夺,意味着寡妇的眼泪和孤儿的哭嚎,意味着城破家亡的无边恐惧!
这该死的边陲境地哪天没有摩擦,哪天不死人?
那些如同跗骨之蛆来去如风的蛮子游骑,就是悬在怀朔城每个人头顶上的索命钢刀。
守城的军户,十个里倒有三四个是死在与这些草原饿狼的厮杀中。
寻常军户,别说老弱妇孺,就是青壮男子,碰上蛮子游骑的斥候哨探,能全须全尾地逃回来就算祖宗坟头上冒了万丈青烟。
别说反杀,更别说杀的还是一个领着百人队的百夫长。
这是白日见鬼了。
一个毛都没长齐、瘦得像根麻杆的军户小子,孤身一人,在这能冻死人的白灾天气里,钻进了危机四伏的深山老林。
他不但活着回来了,还提着一颗血淋淋,货真价实的蛮子百夫长的头颅回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钉子一样钉在江临身上。
那眼神里,是火山爆发般的震惊,是见了鬼一般的骇然,是揉碎了眼睛也不敢相信的惊疑。
更有一些饱受蛮子欺凌的军户眼中,瞬间燃起了如同野火燎原般的炙热光芒。
议论声,惊叹声,倒抽冷气声,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澎湃。
消息像长了翅膀的瘟疫,又像燎原的野火,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从城门口向着城内疯狂蔓延。
与此同时,混乱的人群中,也有几道鬼祟的目光在闪烁,有人压低了声音,在窃窃私语。
“你们看到李二狗那几个无赖了吗,前两天还活蹦乱跳地堵江家小子,怎么这两天跟人间蒸发了似的,连个屁影儿都没了?”
“谁知道,八成是倒霉碰上蛮子了。那几个狗日的,死了也活该,算是遭了报应。”
“嘘,小点声。我看不一定,你们想想,江家这小子,连蛮子百夫长都能宰了,那李二狗几个成天偷鸡摸狗的废物点心还不是……”
说话的人声音越来越低,但那未尽的意思,却像冰冷的毒蛇,钻进周围人的心里。
不少人看向江临的眼神里,除了那份滚烫的敬畏之外,又悄然添上了一丝忌惮。
但李二狗,那是什么腌臜货色?
死了也是给怀朔城清理垃圾!
就算真是这小子顺手宰了,那也是为民除害!
与眼前这颗血淋淋的、散发着强烈冲击力的蛮子百夫长头颅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在这边镇,在这人命不如狗的年月,没有什么比斩杀宿敌更能赢得尊重,更能震慑宵小,更能掩盖那些鸡零狗碎的小事了。
江临对周围山呼海啸般的喧嚣和那些如同实质般投射在他身上的目光,似乎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或许是极度的疲惫让他麻木,或许是生死一线后的心如止水。
他只是默默地、动作迟缓地从怀里掏出那块沾着污渍的军户腰牌,递给那个兀自张着嘴,如同傻掉了一般的年轻兵卒。
老兵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空气似乎都带着血腥味。
他强行压下心头如同擂鼓般的震惊和翻腾的气血,从年轻兵卒手里夺过腰牌,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又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深深地看了江临一眼,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地说道:“好小子,把你爹都比下去了,快回去吧。”
江临微微颔首,算是致意。
没有多余的话,也不再看周围一眼,提着那颗还在往下滴着污血、散发着浓重腥气的蛮子头颅,迈开沉重步伐,走进了那厚重斑驳古城。
他的身后,是久久无法平息,如同开了锅般沸腾的喧哗,是无数道混杂着震惊、敬畏、恐惧、猜测、甚至贪婪的注视。
少年江临,喋血归来,一人一头,一战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