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临一个半大小子宰了头大野猪的消息,就像往滚油锅里泼了一瓢凉水,一下子就在怀朔城北边这死气沉沉的军户区里炸开了锅!
在这缺吃少穿、冻死饿死人跟死条狗一样平常的白灾年月,一头百斤野猪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肚子里能塞满油汪汪的肉,意味着能烧得起暖烘烘的柴火,意味着能换回足够吃到开春的粮食。
意味着能挺直了腰杆子,看着别人家饿得嗷嗷叫,自己却能打着饱嗝熬过这个杀千刀的冬天。
羡慕、嫉妒、眼红……
各种各样酸溜溜、火辣辣的心思,就像阴沟里的蛆虫一样,在左邻右舍那些饿得发慌的心里滋生蠕动。
大多数人家,也就是在背后嚼嚼舌根子,酸溜溜地说江家那小子走了狗屎运,祖坟冒了青烟。
或者咂咂嘴,佩服这小子年纪不大,胆子却比天还大,本事也邪乎。
但人饿疯了,心就容易长歪毛。
总有那么一些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二流子、老光棍,眼珠子一转,就动起了歪心思,打起了歪主意。
这天下午,雪暂时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得像死了爹娘一样。
江临正在院子里,跟他爹留下的那把八力牛角弓较劲。
虽然他现在能把弓拉开了,但想把这玩意儿使得像自己的胳膊一样随心所欲,还得下死力气苦练。
江母则在黑乎乎的屋里,小心翼翼地把大部分猪肉抹上齁咸的粗盐,准备腌起来,留着慢慢吃,省得放坏了。
院门突然被人擂得砰砰山响,那力道粗鲁得像是要拆房子,震得那扇破柴门嗡嗡乱颤。
江母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盐巴都差点撒了,连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慌慌张张地走出来。
江临也皱紧了眉头,心里咯噔一下。
他把沉重的牛角弓暂时靠在墙根儿,沉着脸走上前去。
“谁啊,敲魂呢!”江母隔着门板,颤声问道。
“开门,少他娘的磨蹭。百户大人麾下,你李二狗爷爷,来看看江忠兄弟留下的孤儿寡母过得怎么样。”
一个粗哑得像破锣一样的嗓门在门外吼道,那语气蛮横得像是来讨债的祖宗。
李二狗?
江临脑子里飞快地转了转,很快就从那堆乱七八糟的记忆里,把这个名字和一张惹人厌的脸对上了号。
这是附近的一个老混子,跟他爹江忠以前是一个百户所的兵。
但这孙子平日里就不是个好鸟,游手好闲,偷鸡摸狗,名声臭得像茅坑里的石头。
仗着自己是个老兵痞,又跟百户手下一个屁大的小旗官沾点拐弯抹角的狗屁亲戚关系,就经常在军户区里作威作福,专门欺负那些新来的、或者家里没男丁顶门立户的老实人家。
他爹活着的时候,就因为看不惯他那副德性,跟他有过几次冲突,差点动了手。
江临心里一沉,暗骂一声:妈的,麻烦上门了。
他不动声色地对母亲摇了摇头,示意她别慌,自己上前,一把拉开了院门栓。
门外戳着三个男人,像三根歪歪扭扭的木桩子。
为首的那个,正是李二狗。
三十来岁年纪,个头不高,但膀阔腰圆,一脸的横肉,一双贼溜溜的三角眼闪着贪婪和不怀好意的光芒。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年纪差不多的泼皮无赖,穿着破烂的号坎,拖着清鼻涕,一看就是跟他穿一条裤子的狗腿子。
三个人都冻得缩着脖子,却硬要挺着胸膛,摆出一副吊儿郎当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欠揍模样。
“哟,江家小子在家呐?”
李二狗看到开门的是江临,那双三角眼立刻像黏在屎上的苍蝇一样,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扫来扫去。
目光最后落在院子角落里挂着的那几条油汪汪还往下滴着盐水的腌肉上,喉结不由自主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咽了口唾沫。
“有事?”江临面无表情地问道,身体微微向前挡在母亲身前。
“嘿,没事就不能来看看兄弟留下来的家眷?”李二狗皮笑肉不笑,露出一口黄板牙,眼睛却一直死死地盯着屋檐下那些诱人的腌肉。
“听说江家小子出息了啊,真是少年英雄,前儿个一个人进山,宰了头大野猪。啧啧啧,这该死的白灾年景里,小子你这运气,真是好得让人眼红啊。”
“侥幸碰上的。”江临淡淡地回了一句,声音平得像井水。
“侥幸,哈哈哈!”李二狗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大笑起来,他身后的两个狗腿子也跟着发出难听的怪笑。
“小子你可太谦虚了,这哪是侥幸?这是本事,是能耐。不过啊……”
他话锋猛地一转,向前凑近一步,几乎要贴到江临脸上,压低了声音,一股子口臭和汗臭味扑面而来。
“这年头,光有本事可不行,还得懂得人情世故不是?你看,这天寒地冻的,大雪封山,咱们这些当兵的兄弟们,为了守城巡逻,防备北边那些蛮子偷袭,吃不好睡不暖,多辛苦?城防营那边,又催着各家各户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要加固城防工事。”
江临心里冷笑,果然不出所料,这几粒绿头苍蝇是闻着肉腥味敲竹杠来了。
“有话不妨直说,别绕弯子了。”他懒得听他废话,直接打断道。
李二狗脸上的假笑收敛了一些,三角眼里闪过一丝阴冷的凶光:“到底是江忠的种,爽快。那叔叔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你猎了那么大一头野猪,你们娘俩那点肚量,也吃不完不是?不如拿出来,接济接济咱们这些守城的弟兄们,也算是为咱们怀朔城的安危,尽一份心力。你看,你家屋檐下挂着的那些肉,看着就不错,先给哥哥们来个十斤八斤的尝尝鲜,这要求,不算过分吧?”
十斤八斤,张嘴就要这么多,这跟明抢有什么区别?
那些用盐仔细腌好的肉,可是他拼了命才打回来的,是他们娘俩熬过这个冬天的命根子。
江母气得脸都白了,浑身发抖,刚想开口骂人,却被江临在背后死死拉了一下。
江临抬起头,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直视着李二狗那双闪烁着贪婪和威胁的三角眼。
“我爹刚为国捐躯,尸骨未寒,朝廷的抚恤银子一文钱还没见到,家里早就揭不开锅了。这头野猪,确实是俺走了狗屎运猎到的,但大部分早就拿去换了粮食和过冬的柴火,剩下的这点肉,是我和我娘后半个冬天的口粮,实在是一两也拿不出来了。”
“拿不出?”
李二狗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像死了亲爹一样难看,语气也变得阴狠起来,充满了赤裸裸的威胁,
“江家小子,你可要想清楚了。叔叔我好心好意跟你商量,是给你脸。这怀朔城里,没男人的孤儿寡母,日子可不好过得很,别他娘的敬酒不吃,非要吃罚酒。”
他身后的两个狗腿子也往前逼近了一步,捏着拳头,发出嘎嘣嘎嘣的声响,眼神不善地盯着江临母子,像两只要扑上来咬人的恶狗。
院子里的空气,瞬间绷紧了,像一根随时会断裂的弓弦。
江临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一股怒火在他胸中熊熊燃烧,几乎要喷出来。
但他知道,现在不能硬来。他虽然射箭入了门,力气也长了不少,但对方是三个身强力壮常年打架斗殴的成年泼皮,真动起手来,他未必能讨到好,说不定还会吃大亏。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把那股子邪火压下去。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墙根那把沉重的八力牛角弓,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对策。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冷静,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寒意:“俺爹虽然不在了,但这军户的身份牌子还在。按照咱们大周朝的军法,军属的田产财物,那都是受律法保护的。要是有人敢光天化日之下强取豪夺,欺负烈士遗属,这事儿要是捅到百户大人那里去,恐怕不光彩的不是我们孤儿寡母,而是某些人脸上无光吧?”
他故意把百户大人、军法、遗属这几个词咬得特别重。
李二狗听到这话,那张横肉遍布的脸果然微微变了颜色。
他虽然是个混不吝的泼皮,但也知道这军营里头的一些规矩。
平日里欺负欺负那些没根底、没靠山的孤儿寡母,上面的人或许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要是闹得太不像话,捅到了百户那里,他也吃不了兜着走。
尤其是江忠刚死没多久,抚恤还没下来,上面多少会做做样子,关注一下。
他死死地盯着江临看了半晌,那双三角眼里闪烁着惊疑和掂量的光芒。
这小子,似乎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好拿捏,嘴皮子挺利索,还知道拿军法和百户大人来压他。
“哼!”
李二狗最终还是没敢当场发作,冷哼一声,三角眼里闪过一丝不甘和忌惮,但嘴上依旧不肯服软,撂下狠话:“算你个小兔崽子牙尖嘴利!不过,丑话叔叔我撂这儿了,往后这日子长着呢,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或者缺胳膊少腿的,可别怪哥哥我今天没提醒你!”
说完,他恶狠狠地瞪了江临一眼,又贪婪地、像饿狼一样看了一眼屋檐下那些诱人的腌肉,才极不甘心地一挥手:“晦气!我们走!”
三个无赖骂骂咧咧,像死了爹娘一样,转身离开了,还故意把那扇破院门摔得震天响,仿佛要把门拆了一样。
一直等到他们的脚步声消失在巷子口,江母才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被江临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临儿,我的儿,这可咋办啊?看他们那样子,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的。他们,他们还会来找麻烦的。”
江母声音发颤,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全是惊恐。
江临扶着母亲在冰冷的门槛上坐下,脸色也有些凝重。
他知道,像李二狗这种茅坑里的石头一样的无赖,今天吃了瘪,心里肯定憋着坏,绝对会想方设法地找回场子。
“娘,别怕。”
他安慰着母亲,眼神却变得异常冰冷,像数九寒天的冰凌。
“他们要是敢再来,我不会再跟他们客气了。”
他走到墙边,重新拿起了那张牛角弓。
弓身冰冷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迅速平静下来,一股子狠戾之气从心底升起。
实力!
只有拥有压倒性的实力,才能保护自己,保护母亲,才能让这些闻着血腥味就扑上来的豺狼野狗不敢再上门龇牙。
他缓缓拉开弓弦,弓身发出沉闷的充满力量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