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咄咄逼问结束,她的思绪飘回。呼吸的白雾凝冻,睫毛的寒霜变重,一切安静。
“我欠你医药费393,饭钱和矿泉水钱应该15块,那个帽子的钱就当我上次做饭与你交换。车钱……”她停顿了一下,刚才忘记坐他车的钱了。
“车钱应该不超过30,我指的是你第一次送我回学校的那次,当时下雨。”她想他也许忘记了。
怀蒲芋在心里计算了一下,说:“一共,438。”她说出口的时候,意识到4—3–8容易引起误会,就说成四百三十八。
“这是我的银行卡,你可以在自助机取款,密码是……”
“我会全部取出来的。”杨霭徊实在听不下去了。
在她算账的时候,他有些意外,她难道没听见他的话吗?然后有了一种胜券在握等待对手入局,一败涂地的兴奋,一直等她说要怎么还钱,他们又没微信,也不能用支付宝扫码转账。结果她就像没脑子一样要把银行卡密码告诉他。还有那4–3–8,这么巧?可她实在不像能设计出这么巧妙的数字的人。他只能相信事情就是这么巧。
“我可以报警。”她相信他不会。
“可,是你给我卡还要告诉我密码。”
“那我取现金还给你。明天。”
“我去找你?还是你来找我?”
怎么有种约定的感觉。
怀蒲芋想的是邮寄给他,只是有点不确定他去哪里取快递。
“你明天要上班,而我也才想起明天一天都有课,所以星期六给你送过来。我坐公交不知道怎么导航,你家在哪里?”她想这个主意还是挺好的。
杨霭徊捧腹大笑:“这就是我家啊,你以为你在哪儿?”
“我指的是具体位置。”
“我周六去找你。”
怀蒲芋本来已经有了可行的计划,而他却又说要找她,她突然疲倦,想到既然他不要她还钱,那就不管了。但问题是他这次没说不用还。她觉得更倦。
“好。”她点头。
杨霭徊没想到她会答应,大概没招了。不过他在干嘛?她明摆着要和自己把账算明白然后互不打扰–他不麻烦她。他却配合她。
而且今晚都还没过去呢,又约了周六。约会也不这样频繁吧。
怀蒲芋不知道该走掉还是……她定定站着。寒风穿透牛仔裤,膝盖处凉嗖嗖,有点疼。杨霭徊看她看向腿,有点哆嗦,便向她走近,挡风。他也不知道该送她回去还是……。
眼睛里出现了毛衣,她想好薄,是不是真的和人们说的一样,薄但却很暖。这个颜色像白色但又有点晨雾的感觉,他自己挑的吗。她想起妈妈一直给爸爸挑衣服,选的样式和颜色总恰到好处让爸爸焕然一新恢复帅气的样子。
“你想摸。”
“可以。”
他看到她好久都没移开眼睛,便再次靠近。他知道她只是思绪飘远,就像TNT只需要也必须要火引才爆炸,她的思绪似乎也容易被刺激。但他还是想这样说。
“没,只是觉得颜色很暖。”
“你摸上去就可以取暖了。”他抓住她胳膊放在毛衣上:“驼色,你说得对,的确温暖。”
怀蒲芋的手拒绝放上去,就被立在空中向后仰。手没有力气,但他还是握紧了她的胳膊,想把她的手按在毛衣上,似乎想要让她感受胸腔的起伏。
她的手因为放在口袋渐渐回暖,不再僵硬通红,那一瞬间的庆幸让她忘记她的胳膊有点疼。
杨霭徊发现她又出神了,他也失去了兴致,但他没放开手,还是把她的手按在了毛衣。刚一触及,怀蒲芋就缩回去,捏成拳头。
“你想要打我?”他开玩笑。
要怎么从泥淖出去,感觉自己的腿越来越没力气,拔不出去。怀蒲芋觉得现在的情况就是自己身处泥淖,找不着任何救援的人,越陷越深。他在做什么呢。就因为他帮了她,所以自己就多了一条流泪苦恼的理由来抵消他的善意?就像她吃过午饭肚子很饱根本没空间了,但一忍再忍最后还是忍不住买了一袋薯片,结果却难吃极了,以此告诉她——她多没耐性。
她的确准备坐到凌晨,等有光亮的时候去公交站。晚上太黑了,她害怕自己导航的时候出错迷路。她想自己穿着棉袄和厚毛衣,只坐几个小时的话不会被冻死,而且天气也不是极寒。但她知道受冻的时候心会抽搐,心跳就会停止,所以她会坐一会再蹦蹦跳跳暖和身体。她担心受凉,没有靠着墙壁,而是抱着双腿趴在膝盖上。那一瞬间,就好像被妈妈抱在怀里,她想告诉妈妈自己的悲伤。
但怀蒲芋同时想到她不会的,从未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会让家里蒙羞,妈妈会痛哭着骂她,绝望地问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才会生了这样丢脸的女儿,让她去上学成才,她却去一个陌生男人的家里,还给他做饭!
他帮了她,所以呢?就要这样侮辱自己?感谢的方式那么多,自己却还是用了最丑陋的方式。有泪滴落进嘴里,很咸。还有几滴泪珠掉在地面,被冻住。她看向寒夜的天空,没有月亮,星星稀疏,但很蓝,寒冷彻骨的蓝色。
blue,蓝色,还有,忧郁。她念着,掏出一支黄色中心笔,在地面轻轻点着who’s heart is blue?
她说, Nobody.
人的心都是红色。小人物也是。
在抬头的那一瞬间她看见了人影,屏住气息逃跑,却还有心思想遭遇恐怖是她挣脱不了的命运。
曾经她还想问自己又不写小说,那些惊悚的事情过去了就消失了,不会有畅销书诞生,给她安排惊悚的遭遇有什么意义?但她又被自己逗笑了:另一个人也许文采斐然,即使在监狱,也能通过反省悔罪发表文章,出版书籍,收版税,变得家喻户晓。
“你会还手吗?”她看见他衣裤裤缝笔直,觉得他很细致。
杨霭徊讶异得说不出话来。一会儿后他放开她的两个胳膊,等她打他。
怀蒲芋轻轻推了他一把,然后跑掉了。她感觉自己的眼泪快要淹没脖子,整个人头昏脑胀。
但杨霭徊在震惊了一会儿后追她。她以为他会明白她的决心,不会追她,所以跑了几步来到房子左侧时便改成走路。发现他追她的时候,她就完全停下来,转过身看到他也停下来。
“猫捉老鼠的游戏,欲擒故纵的野心。”杨霭徊心里说:果然,我还是挺了解自己。
“你这么爱哭,但没用。”
“你所坚持的自尊被你自己搞得一文不值。难道一切不是你答应的吗?”
他言辞激烈,吐出的气息冷若冰霜又火冒三丈的灼烫。
他又向她逼近,轻轻指着她的书包说:“游戏玩够了,我肚子很饿,麻烦你切一下牛肉,我切不动。”
怀蒲芋听见最后一句话笑出声,她不知道他前面都说了些什么,只感觉水雾中他的脸那么朦胧,有种黑白片才能拍出来的干净滋润还有永恒的感觉。
她不会还给他钱了。
“清真大寺的牛肉?”她在他面前掏出纸巾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鼻涕和眼泪混在一起,卫生纸肮脏,她又拿出一张纸擦了脸,包住之前的那团纸巾,放进书包口袋。然后指着杨霭徊的肚子问了这句话。
怀蒲芋从不在别人面前擦眼泪,而且除了和弟弟打过架,没和其他人发生过矛盾。此时,她被对方逼得无视了他的存在,但内心的气愤与对自己的失望让她难受,她突然地学着他的样子指着杨霭徊。
在杨霭徊怔住,旋即想要笑的时候,她飞快地跑向他家,差点在台阶绊倒。
他在背后说:“真的。”
杨霭徊跟着跑进房间,关上门。她果然站着没动。
“牛肉应该消了,在案板上。有买来的面条,你会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他猜不到这能做什么,可他没菜吃不下去。
之前短暂地忘记了那种灼烧感,现在闲了又感觉到了,杨霭徊上楼回房间打算睡一觉。之前的同桌总是在感冒的时候趴在桌子上睡觉,还说睡一觉就好了。他不清楚是不是真的有用,但也只想睡觉。
可是她切肉的当当声总是让他猜她切那么快会不会切到手指。他自己切肉是一刀一刀切的,很慢。
还有他对她说的那些话,仅仅过了一会儿就不知道那是激将法还是……真心话。他渐渐有些分不清谎言与真实的想法。
他的车快要没油了,但他也没查有没有更近的加油站,只是选了另一条道路送她回校。可她不知道认出了什么标志,怀疑他在骗她,但又没提出疑问。那一刻他不禁觉得她很糟糕。也不是,他只是不舒服,就像知道奥斯卡的《自深深处》里提到的那个男人和他真的是同性恋朋友的感觉,难以接受。像,但还是不一样。在那一瞬间他拐向自己家的方向。但是他不确定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有那样的想法,毕竟通向她学校的路还有很多条。杨霭徊被自己这些回想弄得恶心。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有太多不确定搅乱记忆,改变了那时。那时排列,沿着不同的地脉流淌。
怀蒲芋看着自己炒的牛肉面片担心太饿时吃肉不太好,便找一次性杯子给他倒了热水。他应该不喝热乎乎的面汤。
等了三四分钟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笨,他怎么能知道饭好了呢?于是她从沙发起身上楼。不确定哪件房是主卧,她就走到自己上次睡过的房间的左侧,伸手敲门的时候突然心很胀,心跳加快。她紧张,也不想看到他。只是面片会冷掉变成浆糊。她再次伸手。怀蒲芋有他电话,但不想和他说话,只好敲门,希望他敏锐一点听见响动就知道饭好了,敲得很轻。见没动静,她呼了一口气用力敲门,听见里面说:“谁?”
杨霭徊睡糊涂了,忘记她在他家。
“你的饭好了。”怀蒲芋没在意。
他迷迷糊糊下床,开门。她走到半路,听见声音转头看到他的头发乱蓬蓬的,半边脸压出红褶皱,觉得他……丑,于是为自己的报复评价–事实,觉得搞笑,眼角憋着笑意,转身走开。她完成任务了,一瞬间觉得身体很轻。杨霭徊觉得她下楼时虽然走得很稳,却好像蒲公英一样随意飘着。他看了看手机,已经过去一小时多了,她也太慢了。但他睡了一觉,没之前那么难受了。
关手机的时候,他却被屏幕中的自己羞到。她刚才咬唇憋笑是在嘲笑他吗?杨霭徊进了卧室卫生间用凉水搓那一块红褶,又梳了梳头发,看着镜子窘迫地笑着时她憋笑的样子萦绕不散。
看着薄薄的牛肉片和面片,参差不齐、厚薄不一、边角残缺,二者炒成一盘炒面的时候,杨霭徊疑惑她为什么自找麻烦不用现成的面条。
怀蒲芋看着手机,也注意到他拿起筷子看着盘子却不吃,就猜他可能不吃面片,有些为自己的自作主张尴尬,只好走到他背后几米处说:
“对不起,如果下面条的话,就要炒肉汤,可没有配菜,我做的肉汤因为倒水的量不合适不好吃。”她的手本来放在背后,此时指着厨房案几的面粉袋说:“我看到那个面粉袋子口子是开着的,所以就和面揪面片,把面和牛肉片炒在一起,还放了点酱油,你吃不吃酱油?”
难怪面片那么丑,做了这么久。
“你不吃酱油吗?”她不想重做。
她看到他摇头,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
杨霭徊觉得自己快要被她小心翼翼的解释和怀着期待的询问弄得……他说不上来,但就是不想顺着她。
“没肉了。”
“有。”
“可以买。”他想说的不是这个,但不能说。
“行,你最好顺便买包泡面就可以立即吃了,或者面包。晚上吃主食也不好。”
“我开不动车。”
怀蒲芋想自己给他出主意了,他办不到也没办法。
众所周知的主意。
“卫生间在左边。”他猜她一定没去。
“嗯,谢谢。”她走向卫生间,但她早都去过了。
杨霭徊吃了一筷子炒面片,味道还行,他在出卧室的时候就闻到炒肉的香味,只不过在看见面片时没了兴致。他想喝水,起身要去茶几拿水杯时注意到餐桌上一次性杯子里有热水,他握了握,很暖。
他想难道是她肚子疼所以喝热水。之前她坐在地面,虽然垫了本子,但也许寒气还是侵袭了她。刚才她离他有两三米,他还是闻到浓浓的血腥,她应该流了很多血。
怀蒲芋在卫生间里玩手机,觉得他差不多上楼了才打开卫生间门出去,却看到他在吃炒面片。
“你觉得咸吗?杯子里有水。”
“不是你的水?”
“不是。我想你也许到达饥饿的极限,还是喝点热水润润胃比较好。”
杨霭徊想查查她的说法对不对,听起来像模像样。
她站在客厅,看着外面,天空因为房间内明亮的灯光而显得浓黑。读本科时每次离开学校,她就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陌生的,并且荒凉的世界,只有下了公交走上天桥回校的时候,她才觉得心有了归处。没想到读硕士依然如此,即使她又长了一岁,也见过世界的很多侧面。也许因为她始终只是一个游子。
白色瓷盘见底,她只给他炒了大概一瓷碗的面片,免得吃太多胃又受不了。
“我已领教”,谁写的诗。她把面片盛到瓷盘的时候想起自己每次放家回家饥不择食而肚子疼。
杨霭徊洗好餐具出来发现她站在窗前,他看着窗户,他们对视时,怀蒲芋转过身走到他面前说:“可以和你谈谈吗?你有力气了吧。”
刚才听她解释时的那种感觉又涌出来,而且更强烈。
他坐在沙发上,拿起玻璃杯,水已经透凉。沸水变凉时会比冰水更冰。他记起在藤沃与她遇见的时候,曾无意听到她母亲这样说。因为她不想喝热水,但她母亲说女孩少喝冰水。
后来他问她冰水是冷冻的水吗?她说,不是,是没有烧开的水,就是最初的状态,应该有许多看不见的细菌,但喝了不会有事。
怀蒲芋站着,手扶在沙发上。
杨霭徊低着头看见茶几上她的耳环被灯光照得闪烁光辉,她还没开口,但他却已经感觉到她说话的语调,仿佛从遥远的地方无意中来到他家门前,然后走向了她要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