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的晨雾凝在竹篱上，碎银似的霜花缀满野菊。顾承披着靛蓝粗布衫蹲在圃边采菊，指尖沾的霜色在朝阳里融成釉光。我抱来粗陶瓮接他摘的雪青蟹爪菊，瓮底残余的桂花醪香混着冷露，惊醒了蜷在篱下的花狸猫。
“晨霜最养菊魄。“他忽然掐断朵半开的金盏菊别在我鬓角，“待酿成酒，醉得了广寒宫的吴刚。“露水顺着他的腕骨滑进袖管，在粗布上洇出北斗状的湿痕。我故意将霜花抹在他后颈，冰得他缩颈轻笑，惊落满篱笆的霜晶。
日上三竿时，我们踩着田埂去采茱萸。顾承的草鞋碾碎枯荷梗，脆响惊起苇丛里的白鹭。他忽然托住我攀枝的手，茱萸果的红珠滚进粗布兜，染得指尖像点了胭脂：“当心刺，上回扎的疤还未消。“我反手将茱萸叶贴在他手背，叶脉的纹路恰好盖住那道月牙疤。
老宅的八仙桌上，粗陶瓶插的野菊浸在晨光里。顾承握着我捣茱萸的手，石臼里溅起的汁液在《陶说》扉页晕开晚霞。他突然蘸了朱红的汁，在我虎口画了朵菊：“这般糟蹋古籍，该罚你抄十页《饮流斋说瓷》。“
暮色熔金时分，我们窝在柴房煨菊花酒。顾承揭开粗陶瓮的泥封，酒香裹着霜气漫出来，在梁间凝成细碎的冰晶。我偷舀半勺未滤的酒糟，却被他含住木勺渡去余温：“醉人的不是酒，是寒露头茬的霜。“
夜半忽起秋风，晾在竹匾的野菊瓣扑簌簌地飞。我们裹着薄毯抢收花骸，顾承的靛布衫鼓成帆，兜住的菊瓣纷纷扬扬落进酒瓮。我蜷在他怀里数流萤，忽见瓮底的冰裂纹映着月华，将菊影烧成跳动的窑火。
五更鸡啼时，霜色已爬上粗陶酒坛。顾承用竹筒舀了头道酒，琥珀色的酒液在冰裂纹盏里晃出涟漪：“你听，第七圈涟漪后，东南角的霜花会裂成菊纹。“晨光刺破雾霭的刹那，篱笆上的霜晶果然绽成千瓣菊，恍若天公不慎打翻的釉料桶。
竹篱上的霜花在晨光里裂成冰裂纹，顾承的粗布衫扫过篱笆，簌簌落下的银屑沾满茱萸囊。我缩在柴扉后呵气暖手，忽被他捉住指尖按在刚出窑的陶瓮上。瓮身的余温混着菊香，将掌纹烙成釉上彩的缠枝纹：“寒露的头道霜，该凝在偷酒人的睫毛上。“
灶间的蒸笼腾起菊花形的白雾，顾承揭开笼盖时，糯米香裹着霜气漫过粗陶碗。我偷捻块烫手的重阳糕，却被他衔住指尖，糖桂花的甜混着新采野菊的涩，在唇齿间酿成秋酿的浑酒：“这般馋相，倒像柴堆里那只偷油的花狸。“
暮色漫过晾菊的竹匾时，我们拎着茱萸囊去后山祭祖。顾承的草鞋碾碎板栗壳，脆响惊起松枝间的灰鹊。他忽然托住我够野柿的手，枝头的霜晶扑簌簌落进后领：“当心，这株是二十年前我栽的。“树皮上的刻痕已肿成琥珀色的疤，恰似我胎记裂纹的走向。
供桌上的粗陶爵盛满菊花酒，顾承斟酒时忽然晃出半轮月影。我俯身去接倾洒的酒液，发梢扫过他腕间的冰裂纹陶珠，珠串相撞的脆响惊醒了碑前的蝈蝈。“你听，“他忽然将陶珠按在我耳畔，“这里面冻着立秋那日的蝉鸣。“
夜半骤起的秋风掀翻晾菊的竹匾，我们裹着薄毯在月下抢收。顾承的粗布衫鼓成帆，兜住的霜菊纷纷扬扬落进酒坛。我蜷在他怀里拾花瓣，忽见坛底的冰裂纹映着北斗，将碎菊烧成跳动的窑火。
五更鸡啼时，霜色爬上他新糊的窗纸。顾承就着晨曦修补裂开的陶瓮，菊瓣混着糯米浆填进冰裂纹，粗粝的指腹摩挲出玉般的光泽：“这道裂痕，像不像那年你摔碎的定窑枕？“他忽然含住我沾浆的指尖，将二十年光阴酿成瓮底的残酒。
邻家稚童拍门讨要重阳糕，顾承在糕面印了朵霜菊。孩子忽指着我的鬓角惊呼：“仙子姐姐的簪子会开花！“晨光里，那支断过三次的银簪正从裂纹处生发新枝，细碎的冰晶缀成将绽的菊蕾。他忽然咬断糕上的红丝线，线头缠住我腕间陶珠，将秋霜与暖意绞成同心结。
日昳时分，我们窝在柴垛旁煨板栗。顾承的粗布衫沾满炭灰，后领处我恶作剧画的菊纹已晕成暮色。他忽然掰开滚烫的栗壳，露出颗并蒂的栗仁：“广寒宫的桂树，今年并蒂了。“黏稠的蜜浆顺着指缝淌向腕骨，被他舌尖卷去时，秋霜在陶瓮上悄悄凝成来年春釉的泪。
五更的霜气在陶瓮口凝成冰裂纹，顾承将最后一捧野菊封入酒坛时，檐角的铁马忽然叮咚乱响。我缩在粗布毯里看他用茱萸汁在坛身题字，笔锋勾转处，暗红的汁液竟顺着冰裂纹游出并蒂菊的纹样。他忽将笔杆一掷，沾着霜的掌心覆住我眼睫：“闭眼，听菊魄破冰的声音。“
坛中传来细碎的迸裂声，恍若春冰初解。再睁眼时，晨光穿透瓮身冰纹，将满坛野菊映成跳动的金箔。顾承撬开泥封，酒液倾入粗陶碗的刹那，一朵霜菊自瓮底浮起，花瓣上凝着他昨夜呵在我颈间的白雾。
“醉翁之意——“他含住碗沿，琥珀色的酒液在唇纹间晃成秋潭，忽地渡来半口温酒，“在偷香人。“茱萸的辛烈混着菊瓣的清苦，从舌尖烧向心口，激得胎记裂纹渗出细密的汗珠，在霜晨里蒸成薄雾。
邻家阿婆拍门送重阳旗，顾承应门时，襟前沾的霜花簌簌落在她竹篮里。“小夫妻蜜里调油，倒比我这茱萸囊还甜。“她笑着掷来支断柄的陶簪，簪头的菊纹缺了瓣，正是我儿时摔碎的那支。顾承忽然将我发间银笄一抽，青丝泻落的瞬间，断簪竟严丝合缝地嵌进冰裂纹陶瓮的缺口。
暮色熔金时，我们踩着板栗壳去后山拾秋。顾承的草鞋碾过松针，惊起藏食的松鼠，它抛下的松塔正砸中二十年前刻字的树桩。树瘤已肿成琥珀色的痂，我摩挲着“承安永宁“的残刻，忽觉掌心刺痛——腐木中竟嵌着片定窑白瓷，边缘还粘着干涸的釉泪。
“原是被松鼠当了磨牙石。“顾承就着落日端详瓷片，冰裂纹在他瞳仁里游成星河。他忽然含住我沁血的指尖，铁锈味混着松脂香在唇齿间化开：“这道疤，该用霜菊汁描金。“
夜半忽起秋风，晾在竹匾的野菊瓣如蝶纷飞。我们裹着薄毯扑救，顾承的粗布衫兜住流萤般的菊影，后腰撞翻的陶瓮在青石板上滚出《霓裳》的调子。我蜷在他怀里拾碎瓷，忽见瓮底的冰裂纹映着缺月，将满地残瓣烧成跳动的窑火。
五更鸡啼，霜色爬上他新糊的窗纸。顾承就着残烛修补陶瓮，菊瓣混着糯米浆填进裂痕，粗粝的指腹抚过处，冰裂纹竟绽出细小的金蕊。“这道痕，“他忽然咬断黏连的浆丝，“比广寒宫的桂树还缠人。“
晨光刺破雾霭时，第一缕秋阳正落在供桌的断簪上。银丝从裂纹处抽枝生叶，霜花在簪头凝成重瓣菊，花心嵌着那片定窑瓷，釉泪已凝成琥珀色的露。顾承将簪子斜插我鬓间，缺月般的瓷片映着胎记裂纹，恍若二十年前坠窑那夜，他眸中未曾熄灭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