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城最后一夜的天空呈现出奇异的紫红色，像是有人打翻了葡萄酒在靛蓝的幕布上。码头边的海鲜大排档人声鼎沸，塑料桌椅被海风吹得吱呀作响。许栀咬着吸管，看沉彦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剥开虾壳，指尖一挑，完整的虾肉就落入她碗中，在灯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尝尝这个。“沉彦又推过来一只剥好的蟹腿，蟹肉像初雪般堆在壳里。他右手拇指上沾着点橙色的蟹黄，在灯光下亮晶晶的。
许栀低头咬住蟹肉，鲜甜的味道立刻在舌尖炸开。她忽然想起什么，吸管“啪“地撞到杯壁：“我明天要去湘城。“
“几点的车？“沉彦头也不抬，继续对付着螃蟹的另一条腿。他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细小的阴影，随着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
“上午十点。“许栀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虾，虾尾微微翘起，像个小问号。
“我订九点半的票来得及吗？“
这句话说得太自然，仿佛只是在讨论明天的天气。许栀猛地抬头，正对上他含笑的眼睛。沉彦的瞳孔在排档的暖光下呈现出蜂蜜般的琥珀色，眼角因为笑意挤出细小的纹路。
——原来他早就准备好了。
这个认知让许栀的心脏像被海浪推着的小船，在胸腔里晃个不停。她低头掩饰发烫的脸颊，发现沉彦的帆布鞋尖不知何时已经抵住了她的凉鞋，鞋带上的海水盐渍在灯光下泛着细碎的白光。
“来得及。“她小声回答，声音淹没在隔壁桌的碰杯声中。沉彦似乎没听清，微微倾身过来，带着海鲜酱料和柠檬洗手液的气息。许栀突然注意到他锁骨处有一小块晒伤的皮肤，正随着呼吸若隐若现。
回民宿的路上，泉城的海风突然变得温柔。沉彦推着行李箱走在她身侧，轮子碾过石板路的声响像某种规律的节拍。许栀偷偷数着他们的脚步，发现沉彦总是比她多半步，又会在每个路口停下来等。
“忘带什么了吗？“在第三个路口停下时，沉彦突然问。月光下，他的侧脸线条干净利落，像是用炭笔一笔勾勒出来的。
许栀摇摇头，发丝被风吹到唇边。沉彦自然而然地伸手替她拨开，指尖擦过耳廓时引起一阵细微的战栗。这个动作太过熟稔，仿佛他们已经这样相处了很多年。
“湘城在下雨。“沉彦看着手机天气预报说，屏幕上蓝色的雨滴标志连成一片，“记得带伞。“
许栀“嗯“了一声，突然想起陶可临走前塞给她的那盒东西。脸颊顿时烧了起来，幸好夜色够深。
去湘城的动车穿过连绵的青山，铁轨规律的“咔嗒“声像催眠曲。许栀靠着车窗昏昏欲睡，窗外的景色由蔚蓝海岸渐渐变成青翠丘陵。她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下坠，在即将撞到玻璃的前一秒，肩膀突然一沉。
“睡吧，到了叫你。“沉彦轻轻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肩上，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传来。
许栀迷迷糊糊地嗅到他T恤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混合着些许防晒霜的气息。这个味道让她想起海边晒过的被单，蓬松又温暖。半梦半醒间，她感觉沉彦小心地调整了下姿势，让她的脖颈不至于太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颠簸将她惊醒。许栀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滑到了沉彦胸前，脸颊贴着他的心口，能听见清晰有力的心跳声。她慌忙坐直，嘴角疑似有可疑的水痕。
“流口水了。“沉彦指了指自己肩膀处一小块深色痕迹，眼里闪着促狭的光。许栀手忙脚乱地去擦，却被他捉住手腕：“骗你的。“
湘城站台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着雨水和泥土混合的气息。许栀看着沉彦从行李架上取下背包，后颈处有一小撮头发不听话地翘起，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像株倔强的小草。
“雨比预报的大。“沉彦撑开伞，水珠立刻在黑色伞面上汇成细流。他示意许栀靠近些，两人肩膀相贴地走进雨幕。行李箱轮子在石板路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不时卡进缝隙里。
“我来帮你。“许栀弯腰去拽卡住的轮子，雨伞随之倾斜。冰凉的雨水顺着伞骨滑进她后颈，激得她倒抽一口冷气：“嘶——“
沉彦立刻把伞挪正，另一只手已经抚上她后颈。温热的掌心贴着湿凉的皮肤，两人同时僵住了。许栀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纹的纹路，以及指尖因为常年握相机留下的薄茧。雨水顺着她的脊椎往下滑，却被他的手掌截住，形成一小片温暖的积水。
“凉吗？“沉彦的声音有些哑。许栀摇摇头，发现他的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随着眨眼的动作滚落。这个距离太近，近到她能数清他每根睫毛的数量。
客栈藏在巷子深处，前台挂着褪色的贝壳风铃，被潮湿的风吹得叮当作响。老板娘从账本里抬起头，目光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停留了一秒，笑眯眯地递出一张房卡：“大床房只剩一间了哦。“
许栀的手指瞬间收紧，指甲在沉彦掌心留下半月形的痕迹。她想解释他们不是那种关系，却发现自己还紧紧抓着他的手。沉彦的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像被开水烫过的虾。
“两间。“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平时高了半度，“预订过的，姓沉。“
老板娘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翻出另一张房卡：“304和305，挨着的。“她意有所指地补充，“隔音很好。“
木质楼梯在脚下吱呀作响，像是随时会塌陷。许栀盯着沉彦发红的耳尖，突然在转角处拽住他的衣领。潮湿的吻混着雨水的味道，行李箱“咚“地撞在墙上。沉彦的手护在她脑后，呼吸凌乱地落在她唇角：“…门卡要掉了。“
许栀这才发现房卡不知何时已经滑到了地上。她弯腰去捡，发梢扫过沉彦的手背，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沉彦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突然将她拉近，加深了这个吻。他的嘴唇带着雨水的凉意，舌尖却滚烫，像是要把她融化。
“305是你的。“分开时，沉彦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替她刷开房门，手指在门把上停留了几秒才松开。
房间比想象中宽敞，雕花木窗外是湘城连绵的灰瓦屋顶，被雨水洗得发亮。许栀把湿透的外套挂在衣架上，听见隔壁传来沉彦开行李箱的声响。墙壁很薄，甚至能听见他走动时地板细微的震动。
浴室的热水冲走了身上的寒意，却冲不散唇上残留的触感。许栀对着雾气朦胧的镜子，看见自己眼睛里闪着陌生的光。她伸手擦去镜面的水汽，锁骨处有一小块泛红的痕迹，是沉彦刚才不小心留下的。
敲门声突然响起，吓得她差点滑倒。“是我。“沉彦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有些闷，“借下吹风机。“
许栀裹紧浴袍开门，发现沉彦也刚洗完澡，头发还在滴水。他换了件灰色棉T恤，领口有些大，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两人目光相接的瞬间，又同时移开。
“给你。“许栀从抽屉里找出吹风机，电线缠成了一团乱麻。沉彦接过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像被静电打到般迅速缩回。
“谢谢。“他顿了顿，“那个...晚饭...“
“咕——“
许栀的肚子适时地发出一声抗议。沉彦低笑起来，眼角的纹路让她想起阳光下的海浪。“二十分钟后楼下见？“他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吹风机的开关。
许栀点点头，关门时差点夹到浴袍带子。她靠在门板上，听见沉彦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然后是隔壁关门的声音。心脏跳得太快，像是要冲破胸腔。
窗外的雨势渐大，打在瓦片上发出密集的声响。许栀从行李箱翻出干衣服，发现陶可塞给她的那个盒子不知何时已经开了口，露出里面包装精致的小方块。她像被烫到似的把盒子塞回最底层，脸颊烧得厉害。
沉彦已经在楼下等候，撑着伞站在雨幕里。他换了件深蓝色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见许栀下来，他微微扬起嘴角：“附近有家面馆不错。“
湘城的夜雨将石板路洗得发亮，倒映着红灯笼的光。他们共撑一把伞走在巷子里，肩膀不时相碰。沉彦的手虚扶在她腰后，既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又确保她不会滑倒。
面馆老板是沉彦的旧识，见到他们便热情地招呼：“小沉带女朋友来了？“不等解释就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特意多加了香菜，你最爱吃的。“
许栀惊讶地看向沉彦，后者耳尖又红了起来：“大学时来采风认识的。“他掰开一次性筷子，磨掉上面的毛刺才递给她，“尝尝，汤底是用二十多种香料熬的。“
面条劲道，汤头浓郁，牛肉炖得酥烂。许栀小口喝着热汤，看见沉彦碗里的香菜被仔细挑到一边，形成个小绿堆。
“你不吃香菜？“她问。明明老板说他最爱吃。
沉彦的动作顿了一下：“...其实过敏。“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老板太热情，每次都放很多。“
许栀突然想起泉城海鲜大排档里，沉彦给她碗里堆成小山的香菜。原来他一直记得她爱吃，却从没提过自己的忌口。这个发现让她的心像被温水泡过一样发胀。
回客栈的路上，雨小了些。路过一家还在营业的甜品店，沉彦突然停下：“等我一下。“他小跑进店里，背影在雨中变得模糊。
许栀站在屋檐下，看着雨水顺着瓦片滴落，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沉彦很快回来，手里捧着个纸盒：“听说湘城的桂花糕很有名。“
纸盒打开，里面是四块晶莹剔透的糕点，点缀着金黄的桂花。许栀咬了一口，甜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沉彦看着她眯起眼睛的样子，忍不住伸手擦掉她嘴角的碎屑：“好吃吗？“
“嗯！“许栀用力点头，拈起一块递到他嘴边，“你尝尝？“
沉彦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嘴唇不经意擦过她的指尖。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两人都愣住了，许栀的手指悬在半空，像是被施了定身术。
“很甜。“沉彦轻声说，目光却落在她唇上。雨水从伞沿滴落，在他们周围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帘，将世界隔绝在外。
客栈走廊的灯光昏暗，两人的影子在墙上交叠又分开。许栀站在305门前，房卡在手里翻来覆去地转。“晚安。“她小声说，却站着没动。
沉彦也站在原地，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晚安。“他的目光扫过许栀湿润的发梢，突然伸手替她拨开黏在脸颊上的一缕头发，“头发...没吹干。“
“嗯...“许栀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发现沉彦的裤脚也被雨水打湿了，颜色比别处深了一度。
沉默在走廊里蔓延，只有雨声在窗外沙沙作响。最终是隔壁房间的开门声打破了僵局，一位老太太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沉彦后退半步，手指从许栀发间收回：“明天...想去哪里？“
“都行。“许栀飞快地说，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你定就好。“
沉彦点点头，转身刷开自己的房门。在门关上的前一秒，许栀突然喊住他：“沉彦！“
他探出头来，眼里带着询问。许栀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说：“...记得吹干头发。“
门关上后，许栀把自己扔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无声尖叫。手机突然震动，是沉彦发来的消息：「查到明天有个民俗展，想去吗？」
许栀抱着手机打了又删，最终只回了个可爱的表情包。沉彦很快回复：「那九点大堂见。晚安。」
后面跟着个小月亮的表情。
许栀把手机贴在胸口，听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窗外的雨依然下个不停，打在晾在阳台上的两件白衬衫上。布料在风里纠缠，像两只依偎的海鸥。
夜深时，许栀被雷声惊醒。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床头柜上的玻璃瓶——那是沉彦给她的夜光藻，此刻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蓝光。她拿起瓶子轻轻摇晃，光点随着水流荡漾，像极了那晚他们在海边看到的荧光海浪。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沉彦的消息：「醒着吗？」
许栀的心跳漏了半拍：「嗯。」
「怕打雷？」
「有点。」她犹豫了一下，又补充，「你呢？」
「我就在隔壁。」
这句话像是有温度，透过屏幕传递到指尖。许栀把脸埋进枕头，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又一道闪电划过，她数着秒等待雷声，却发现这次雷声迟迟未至——或者，是被隔壁房间传来的、轻轻的敲墙声盖过了。
咚、咚、咚。
三下，像是某种暗号。许栀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回敲了三下。
手机又亮了：「睡吧，我在。」
简短的五个字，却比任何安眠药都有效。许栀抱着玻璃瓶躺下，夜光藻的蓝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是沉彦温柔的目光，守护着她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