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汉军镶蓝旗火器营阵地。
寒风呼啸,卷动营火,将人影拉扯得如同鬼魅。西城根下,距离城墙不足二百步(约300米)的一处被摧毁的羊马墙残骸后,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却又笼罩在一片死寂般的压抑中。
四门黝黑的庞然大物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在无数火把的映照下泛着冷硬的光泽。这便是耿仲明视若珍宝、由登州旧部核心组成、并得葡萄牙炮手阿尔瓦罗部分真传的火器营压箱底利器——红夷大炮。炮身粗长,炮口狰狞,沉重的炮架深深陷入冻土。数百名汉军旗士兵和征发的民夫如同蚂蚁般忙碌着。他们喊着低沉的号子,将装满泥土的麻袋、从废墟里扒出的条石、甚至拆下来的门板梁柱,疯狂地垒砌在火炮的左右和后方,构筑起三面厚实的掩体,只留下黑洞洞的炮口,直指前方太原城西城墙上一段相对低矮、在连日轰击中已显残破的区域。
耿仲明站在临时搭建的指挥土台上,身披黑色大氅,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一切。寒风卷起他鬓角的白霜,刺骨的冷意却远不及心头的冰寒。他身边,站着火器营的把总赵大锤,一个满脸烟火色的粗豪汉子,也是当年登州火器营的老班底。
“王爷,”赵大锤的声音带着粗重的喘息和难以掩饰的紧张,“炮位太近了!二百步…鞑子…不,城上的明军火铳、弗朗机(小型速射炮)都能打着咱们!更别说还有大炮…”
“怕了?”耿仲明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目光依旧锁死在那段城墙。
“怕?!”赵大锤脖子一梗,脸上横肉跳动,“跟着王爷从登州杀出来,我赵大锤的字典里就没这个字!只是…”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只是…王爷,您听…城上…”
耿仲明凝神细听。
寒风呜咽中,隐约传来太原城头守军的呼喊。那声音嘶哑、疲惫,却带着一种穿透夜空的悲怆与不屈:
“东江的兄弟们——!毛帅在天上看着呐——!”
“沈总兵!陈副将!旅顺口的血仇未报——!今日死战——!”
“耿仲明!孔有德!尚可喜!尔等背主求荣,认贼作父!有何面目见东江父老——!!”
“开炮吧!对准爷爷们开炮!爷爷们皱一下眉头,就不是东江镇的好汉——!!”
一声声,一句句,如同淬毒的利箭,穿透冰冷的夜空,狠狠扎进土台下每一个汉军旗士兵的耳中,更深深刺入耿仲明、孔有德、尚可喜这些昔日东江将领的心脏!许多正在搬运沙袋的士兵动作明显迟滞下来,脸上露出痛苦挣扎的神色,甚至有人偷偷抹着眼角。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风声和那如同诅咒般的呐喊在回荡。
孔有德和尚可喜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土台下,两人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孔有德猛地抽出佩刀,狠狠劈在旁边一根木桩上,木屑飞溅:“闭嘴!给老子闭嘴——!”
尚可喜死死咬着嘴唇,一丝鲜血顺着嘴角流下。
耿仲明依旧面无表情,仿佛一尊石雕。只有离他最近的韩铁手能看到,王爷扶着土台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指节已是一片惨白,微微颤抖着。韩铁手那只冰冷的铁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腰刀刀柄。
“王爷…”赵大锤的声音带着哭腔,“弟兄们…下不去手啊…”
耿仲明猛地转身,眼中寒光暴射,如同濒死的野兽:“下不去手?那就等着天亮阿巴泰的屠刀砍下来!等着我们镶蓝旗上下几千口,给城上的‘好汉’们陪葬!”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疯狂,响彻整个阵地:“听着!火器营所有将士!我耿仲明今日下令——卯时三刻(约清晨6点),四炮齐发!目标——西城甲字段!装填实心弹!三发急速射!十二炮之内,城墙不开,炮队所有人——提头来见!”
冷酷无情的军令,如同寒冬的冰雹,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赵大锤浑身一颤,猛地挺直腰板,脸上所有挣扎痛苦瞬间化为军人的狰狞:“末将…遵命!!”他转身,嘶声咆哮着冲下土台:“都他娘的给老子打起精神!装药!上弹!瞄准甲字段!卯时三刻,四炮齐发!十二炮不开墙,老子先崩了你们!”
军令如山。短暂的死寂后,阵地再次爆发出更加疯狂的忙碌。士兵们如同被鞭子抽打的陀螺,红着眼睛,将沉重的火药包塞入炮膛,用推杆夯实,再合力抬起数十斤重的生铁实心炮弹,滚入炮口。炮手们趴在冰冷的地面上,通过简陋的照门和准星,拼命调整着炮口的角度,汗水混合着泥土从额头滚落。没有人再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铁器的碰撞和火药倾泻的沙沙声。一种比死亡更沉重的绝望和疯狂,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
耿仲明走下土台,来到一门红夷炮旁。炮身冰冷,在火把下反射着幽幽的光。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缓缓抚过粗粝的炮管。这冰冷的钢铁,曾是他登州时赖以存身的骄傲,是他在皇太极面前证明价值的筹码。此刻,却成了斩断他最后一丝念想、将他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的刑具。
他仿佛又回到了登莱巡抚孙元化的校场。那个留着大胡子、满口“上帝”的葡萄牙人阿尔瓦罗,操着生硬的汉语,手把手教他如何计算抛物线,如何根据风向调整射角…孙元化大人捋着胡须,眼中满是期许:“仲明,此等利器,当为国之干城,卫我大明疆土…”
国之干城…卫我大明疆土…
耿仲明的手指猛地蜷缩,指甲在冰冷的炮管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死寂的寒潭。
“王爷…时辰快到了…”韩铁手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耿仲明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硝烟、泥土和死亡气息的冰冷空气直灌肺腑。他抬头望向东方天际。厚重的铅云边缘,已透出一线惨淡的鱼肚白。卯时三刻,到了。
他缓缓举起右手。
整个阵地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那只手上。风声、城头的叫骂声,仿佛都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轰鸣。
“预备——”耿仲明的声音如同金铁摩擦,撕裂了凝固的空气。
四门红夷大炮后的炮手同时举起了烧红的铁钎(点火杆),通红的钎头在昏暗中如同地狱的魔眼。
耿仲明眼中最后一丝微光彻底熄灭。那只高举的右手,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向下一劈!
“放——!”
“嗤嗤嗤嗤——!”
四道灼目的火光伴随着刺耳的引线燃烧声,瞬间点燃了黎明前的黑暗!
“轰——!!!”
天崩地裂!
四团巨大的、橘红色的火球几乎同时从炮口喷薄而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如同千万个雷霆在耳边炸裂!大地疯狂地颤抖,土台上的沙袋簌簌滚落!强烈的气浪裹挟着灼热的砂石扑面而来,将离得近的士兵掀翻在地!浓烈刺鼻的白烟瞬间吞没了整个炮位!
耿仲明被韩铁手死死拉住才未被气浪冲倒。他透过翻腾的硝烟,死死盯住太原西城墙!
第一轮炮击!
四枚沉重的实心铁弹如同死神的巨拳,撕裂空气,发出恐怖的尖啸,狠狠砸在早已伤痕累累的城墙上!
“嘭!嘭!嘭!嗵!”
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接连炸响!碎石砖块如同暴雨般迸射!其中一枚炮弹精准地轰击在赵大锤所指的“甲字段”城墙中下部!那里本就因连日炮击和雨水侵蚀而酥松!只见城墙剧烈一震,被击中的部位瞬间向内凹陷,形成一个巨大的蛛网般的裂坑!大片的墙皮和砖石轰然剥落!烟尘冲天而起!
“打中了!打中了!”阵地后方爆发出汉军旗士兵压抑不住的惊呼,带着一种扭曲的狂喜。
城墙上传来守军惊恐的呼喊和凄厉的惨叫,那悲壮的叫骂声为之一滞。
“快!清理炮膛!装填!!”赵大锤的嘶吼穿透硝烟,带着嗜血的亢奋。炮手们如同疯魔,不顾滚烫的炮身和呛人的硝烟,用沾水的长杆刷清理炮膛内残余的灼热火药残渣,新的火药包和炮弹被飞速填入。
耿仲明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看着城墙上那个巨大的凹坑,看着烟尘中慌乱的人影,没有一丝喜悦。那凹坑仿佛一张咧开的巨口,正在吞噬他残存的灵魂。
第二轮炮击!比第一轮更快!
“轰轰轰轰——!”
又是四声震天动地的怒吼!火光再次撕裂硝烟!这一次,四枚炮弹几乎全部集中在第一轮轰出的凹坑及其周边!
“轰隆——!!!”
一声远比炮击本身更加沉闷、更加恐怖的巨响从城墙方向传来!那是岩石和砖体结构在巨大冲击下彻底崩溃的声音!
在耿仲明、孔有德、尚可喜以及所有屏息注视的目光中,太原西城墙那被反复蹂躏的“甲字段”,如同被抽掉了脊梁的巨兽,猛地向内坍塌下去!一大段高达数丈的城墙,连同上面的垛口、箭楼、守军…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抹去,化作一股高达数十丈、混杂着砖石、木料、人体残肢和漫天血雾的死亡洪流,轰然倾泻!大地为之颤抖!遮天蔽日的烟尘如同巨大的蘑菇云腾空而起,瞬间吞噬了那片区域!巨大的轰鸣声在广袤的平原上久久回荡!
城墙,破了!
“破了!城墙破了——!”短暂的死寂后,整个清军大营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吼!满洲八旗的牛角号凄厉地响起,如同嗜血的狼群嗅到了猎物的气息!无数黑色和蓝色的潮水,从四面八方的营盘中涌出,挥舞着刀枪,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朝着那巨大的、烟尘弥漫的缺口疯狂涌去!喊杀声震天动地!
汉军镶蓝旗的阵地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成功轰塌城墙的火器营士兵们,没有欢呼,没有雀跃。许多人呆呆地看着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烟尘废墟,脸上是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一种更深的空洞。赵大锤拄着通红的铁钎,大口喘着粗气,脸上的烟火色被汗水冲开,露出底下惨白的底色。
耿仲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巨大的烟尘如同幕布,遮蔽了惨烈的景象,但那惊天动地的崩塌声,那守军最后绝望的呐喊被瞬间吞噬的寂静,却比亲眼所见更加清晰地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赢了?是的,他完成了阿巴泰的命令,保住了自己和镶蓝旗暂时的性命。但他知道,在城墙崩塌的那一刻,他生命中的某些东西,也彻底地、无可挽回地崩塌了。
“王爷…”孔有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缺口打开了…阿巴贝勒的旗号动了…咱们…是不是也该…”他的意思很明显,满洲兵冲进去了,他们这些汉军也该跟着去“建功立业”,去抢掠,去屠杀,去用更多的血证明自己的“价值”。
耿仲明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他看了一眼孔有德和尚可喜,两人眼中同样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对生存的渴望,有嗜血的冲动,更有无法掩饰的恐惧和…一丝残留的羞耻。
“让弟兄们…原地待命。”耿仲明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风箱,“等…等满洲兵肃清缺口…再进。”他找了一个最懦弱、也最安全的借口。他无法立刻带着自己的人,踩着昔日袍泽的尸骨和废墟冲进去。
孔有德和尚可喜对视一眼,都暗暗松了口气,默默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