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声如同救赎的号角,硬生生劈开了那凝固的、血腥的循环。身体里疯狂肆虐的剧痛和抽搐,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掐断,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被彻底掏空的虚脱和一片狼藉的麻木。
我瘫软在床上,像一具被抽掉了骨头的皮囊。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得如同拉动破旧的风箱,肺叶深处还残留着那种被无形之手攥紧的窒息感。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节奏缓慢而疲惫,每一次搏动都带着隐约的、闷钝的余痛,仿佛经历了一场残酷的内部鏖战,伤痕累累,疲惫不堪。
四肢百骸传来的感觉异常清晰,却又异常陌生。那不是普通的酸痛,而是一种深层次的、源自骨髓的疲惫和冰冷。手脚末端依旧残留着梦魇中的麻木感,指尖和脚趾冰冷僵硬,仿佛浸泡在冰水里几个小时刚刚捞出来,血液迟迟不肯回流,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死寂。肌肉深处,则传来一阵阵细微的、不受控制的颤栗,如同过电后的余波,无声地诉说着昨夜那场非人折磨的真实性。皮肤表面,被冷汗浸透的睡衣黏腻冰冷地贴着,每一次微小的摩擦都带来令人不适的触感,提醒着我那场在月光下反复重演的酷刑并非虚幻。
时间失去了刻度。我僵直地躺着,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上被晨曦微光勾勒出的模糊纹路。不敢闭眼,哪怕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每一次尝试合眼,视网膜深处就会不受控制地闪过那些画面:泛着金光的榴莲树顶、从地基下“长”出的湿滑棺材状物、神婆枯槁惊骇的脸、纸桥上刺目的鲜红和剔骨刀的寒光、短发女人黑洞洞的眼睛和裂开的笑容……还有最后,那个碎花裙女孩冰冷鄙夷的“废物”二字。这些碎片带着冰冷的、黏腻的触感,在意识的表层疯狂搅动,每一次闪回都让残留的麻木感下泛起新的、尖锐的恐慌涟漪。
身体像被钉在床上,意识却在一片混沌的惊悸中漂浮。直到——
“哈哈哈!抓住你啦!”
一阵清脆的、属于孩童的嬉闹声,带着毫无阴霾的活力,穿透了紧闭的窗户玻璃,蛮横地撞进死寂的房间。紧接着,是更多孩子叽叽喳喳的喧哗,奔跑的脚步声,皮球拍打地面的砰砰声。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生机。
这声音像一根针,刺破了包裹着我的、由恐惧和虚脱构成的厚重茧壳。现实,带着它粗糙而温暖的质地,开始一点点渗入。
没过多久,更清晰、更具节奏感的声音响了起来。是附近幼儿园开始做课间操了。熟悉的、带着电子合成音质的欢快旋律,伴随着扩音喇叭里老师略带沙哑的口令声:“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小手拍拍,举高一点……”
阳光。真正的阳光。不再是梦里那惨白、冰冷、带着死亡气息的月光,而是温暖、明亮、带着生命热度的朝阳。金色的光线已经爬上了窗帘的下摆,在地板上投下越来越清晰的光斑,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飞舞。
白昼,确凿无疑地降临了。
身体里那股被抽空的虚脱感稍微缓解了一丝,但深重的疲惫和四肢百骸残留的冰冷麻木感依旧如影随形。我尝试着动了动手指。僵硬,迟缓,关节像是生了锈。每一次轻微的挪动,都牵扯着肌肉深处酸涩的余痛。
必须起来。必须离开这张床,离开这个被噩梦浸透的空间。
我几乎是凭着意志力,一点点地、极其艰难地从床上撑起身体。每一个动作都异常沉重,仿佛对抗着无形的重力。双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时,脚底传来一阵酥麻的刺痛,像有无数细小的针在扎。我扶着床沿,站了好一会儿,才让那股眩晕感和脚下的虚浮感稍稍平息。
走向浴室的几步路,走得踉踉跄跄,如同踩在棉花上。镜子映出我的脸——苍白得像一张被水浸透又晾干的纸,毫无血色。眼窝深陷,下面挂着浓重的青黑色阴影,眼神涣散,瞳孔深处残留着未能散尽的惊悸。嘴唇干裂起皮。一夜之间,这张脸像是被噩梦粗暴地蹂躏过,抽干了所有生气。
热水哗啦啦地注入浴缸,升腾起氤氲的白雾。水汽弥漫开来,带着暖意,试图驱散骨髓里的寒意。我褪下黏腻冰冷的睡衣,皮肤暴露在空气中,激起一阵细微的颤栗。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皮肤苍白,没有明显的伤痕,但总感觉有种无形的污秽感附着在上面,一种源自那个血腥梦境的、深入毛孔的粘腻感。
我跨进浴缸,滚烫的热水瞬间包裹上来。温度刺激着冰冷的皮肤,带来一阵短暂的、针刺般的麻痒。我缓缓沉入水中,让热水淹没肩膀,只露出脖颈和头。温暖的水流拥抱着疲惫不堪的躯体,试图融化那些冻结在骨缝里的恐惧。
然而,身体沉入温水中,精神却如同惊弓之鸟,悬在紧绷的弦上。眼皮沉重地往下耷拉,每一次轻微的闭合趋势,都像触发了某个危险的开关。心脏猛地一缩,残留的余痛骤然清晰!眼前瞬间闪过——
冰冷厚重的水帘劈头盖脸砸下!窒息感!
泛着幽绿死光的河水!水下蠕动的阴影!
那个短发女人咧开至耳根的空洞笑容!“废物!”
黑袍男人在月光阴影里绝望的低吼:“你还不明白吗?!”
“呃!”我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了几下,带起一阵闷痛。浴缸里的热水依旧温暖,但我的后背却惊出了一层冷汗,瞬间又被热水同化。
不敢闭眼。
我死死地睁大眼睛,瞳孔在弥漫的水汽中微微收缩,聚焦在浴室天花板上那模糊的光影。水珠顺着额发滴落,滑过眼角,带来微痒的触感。耳朵里是水流汩汩的声音,还有自己因为紧张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我强迫自己感受这些真实的、当下的细节:瓷砖的冰凉触感抵着后颈,热水包裹的暖意,空气里沐浴露的淡淡香气。
可是,那个疑问,如同水底悄然浮起的气泡,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那个梦……真的……只是梦吗?
四肢百骸残留的冰冷麻木,心脏深处隐隐的、顽固的闷痛,还有灵魂深处那被“废物”二字狠狠鞭挞过的、火辣辣的羞耻与无力感……这些感觉如此清晰,如此真实,带着梦魇特有的、粘稠的质感,牢牢地附着在我的感知上。
还有他。
那个在月光下出现,黑袍翻飞,长发如墨,五官精致得近乎妖异的男人。他冰冷的手指,他穿透黑暗的目光,他在耳边低语的声音,他拉着我手腕时微凉却稳定的触感……甚至最后那一声绝望的质问……都带着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悸的熟悉感。
我泡在温热的水里,身体被暖意包围,心却一点点沉入冰冷的深渊。我用力地、几乎是带着自虐般地搓洗着手臂,仿佛要将某种看不见的污秽彻底洗去。热水流过皮肤,带来短暂的慰藉,却无法驱散盘踞在意识深处的阴影。
水汽氤氲,模糊了镜面。我不敢去看镜中的自己,怕在那苍白的倒影里,看到不属于我的、空洞的黑色眼睛。
浴室里只剩下哗哗的水流声,和我压抑的、带着恐惧余韵的呼吸。白昼的光明透过磨砂玻璃窗照进来,却无法彻底照亮这个被噩梦余烬笼罩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