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水珠顺着额发滚落,滑过眉骨,带来细微的痒意。我抬手抹了一把脸,指尖触到皮肤,一片冰凉,与包裹着身体的温水形成刺骨的对比。心脏深处那点顽固的闷痛,像埋着一块永不融化的冰核,随着每一次搏动,向四肢百骸辐射着寒意。
视线有些模糊,是水汽,还是精神过度紧绷后的涣散?我撑着浴缸边缘,湿漉漉地站起来,带起一片哗啦水响。冰冷的空气瞬间贴上暴露在外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密的鸡皮疙瘩。抓过旁边挂着的毛巾,胡乱地擦着头发和身体,动作机械而麻木。
终于,我站到了洗手台前。镜面被氤氲的水汽彻底覆盖,只映出一片朦胧扭曲的白色光影,像隔着一层磨砂的毛玻璃。我拿起旁边干燥的毛巾,用力擦拭镜面。
水汽被抹去,清晰的影像一点点浮现。
一张苍白、憔悴、毫无生气的脸。眼窝深陷,青黑色的阴影浓得化不开,如同被人狠狠揍了两拳。嘴唇干裂,毫无血色。眼神空洞,里面是散不尽的惊悸和一种被反复蹂躏后的麻木疲惫。湿漉漉的头发凌乱地贴在额角和脸颊,水珠顺着发梢滴落,砸在冰冷的瓷台上。
这是我?
我看着镜中的倒影,一股陌生的、冰冷的疏离感毫无征兆地攫住了心脏。那眉眼,那轮廓,明明是看了二十多年的自己,此刻却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厚玻璃,无比遥远,无比陌生。仿佛镜子里映照的,是另一个被抽空了灵魂、只剩下恐惧躯壳的存在。一种源于自身存在的、更深层的恐惧,如同冰冷粘稠的沼泽,悄无声息地从脚底蔓延上来,要将我吞噬。
这感觉比直面那纸桥上的血腥更让人毛骨悚然!
我猛地移开视线,胸口剧烈起伏,像离水的鱼。不行,不能再看!目光慌乱地在洗手台杂乱的瓶瓶罐罐间扫过,最终死死钉在角落里那个熟悉的、墨绿色的小圆铁盒上——清凉油。
几乎是扑过去抓起了它。冰凉的铁皮触感让指尖微微一缩。我用微微颤抖的手指用力抠开盖子,一股极其浓烈、辛辣刺鼻的薄荷混合着樟脑的味道瞬间冲入鼻腔,霸道地驱散了水汽的氤氲。
就是它!我需要这个!需要这足以穿透颅脑的强烈刺激,来驱散这该死的、黏附在骨髓里的恐惧和陌生感!
我伸出食指,狠狠地在墨绿色的膏体上剜了一大块!指尖瞬间被那冰凉的、质地粘稠的药膏包裹。没有丝毫犹豫,我将那团辛辣刺鼻的膏体,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抹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
嘶——!
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无数冰针瞬间刺入皮肉、直抵脑髓的剧痛和冰冷猛地炸开!太阳穴周围的皮肤像被点燃又瞬间冻结!强烈的刺激让我的瞳孔骤然收缩,眼前瞬间发黑,大脑一片空白,所有杂念都被这粗暴的物理刺激强行清空!
几乎是本能地,在这剧痛刺激的巅峰,我猛地闭上了眼睛!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一秒。两秒。
大脑被那霸道的清凉感冲击得嗡嗡作响。那深入骨髓的寒意似乎被短暂地压制了下去。
可以了……睁开吧……没事了……我拼命给自己心理暗示。
眼皮沉重地抬起。
视线还有些模糊,残留着被刺激后的生理性水光。
镜子里的影像,清晰地映入眼帘。
依旧是那张苍白憔悴的脸。湿漉漉的头发。深陷的眼窝。
但。
嘴角。
镜中那个“我”的嘴角,正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诡异的角度,向上拉扯着。那不是微笑,更像是肌肉被无形的丝线强行吊起,形成的一个僵硬、空洞、毫无温度的弧度。那双空洞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我,瞳孔深处,仿佛有两点冰冷的、非人的幽光一闪而逝。
它在笑!
那个顶着我的脸的、镜中的东西,在对我露出一个毛骨悚然的、绝非人类能做出的笑容!
“啊——!”
一声短促、撕裂般的尖叫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里挤出!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停了一瞬,随即疯狂擂动!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更恐怖的是,就在我尖叫的同时,镜中那个“我”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下。
它在说话!
它在对我说话!
它在说什么?!
巨大的恐惧如同海啸般瞬间将我淹没!我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弹去!脊背狠狠撞在冰冷的、贴着瓷砖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剧痛沿着脊椎炸开,却远不及心中那灭顶的惊骇!
逃!离开这里!离开这面该死的镜子!
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逃生本能。我手忙脚乱地抓起洗手台上胡乱堆着的衣物——内衣、T恤、牛仔裤,根本顾不上分辨正反,也顾不上身上还湿漉漉地滴着水,用近乎撕扯的速度往身上套!湿冷的布料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和黏腻感,但我完全顾不上了!
手指因为恐惧和慌乱而不听使唤,牛仔裤的拉链卡了好几下才勉强拉上。T恤甚至前后穿反了,领口的标签硌着后颈的皮肤。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猛地拉开浴室门,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了出去!
客厅里明亮的日光灯刺得眼睛生疼,但此刻这代表着“正常”的光明却无法带来丝毫安全感。冰冷的瓷砖地面踩在光着的脚上,寒意直透心底。我背靠着客厅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太阳穴上清凉油带来的剧痛残留,和那镜中诡异笑容烙下的冰冷印记。
就在这时——
“叮咚!叮咚!叮咚!”
清脆而急促的门铃声,毫无预兆地、极具穿透力地在寂静的客厅里炸响!
“!!!”
我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猛地一哆嗦,差点原地跳起来!刚刚稍微平复一点的心脏瞬间又被提到了嗓子眼!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谁?!
这个念头刚闪过,一个隔着门板、略显模糊的年轻男声紧接着响起,带着职业化的快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你好!你的外卖到了!”
外卖?
我像被冻住了一样僵在原地,大脑一片混乱。剧烈的喘息还未平复,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清凉油的气味辛辣地刺激着鼻腔。外卖?我什么时候点过外卖?昨天?不,昨天根本没胃口。今天早上?我连手机都没碰过!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在这个刚刚经历了镜中诡笑、惊魂未定的时刻,一份“凭空出现”的外卖,本身就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门外的外卖员似乎没等到回应,又按了一下门铃,声音提高了些:“你好?尾号****的外卖!麻烦开下门!”
尾号?是我的手机尾号没错。但这更不对劲了!
我死死咬着下唇,强迫自己冷静,蹑手蹑脚地挪到门后,眼睛凑上冰冷的猫眼。
扭曲的鱼眼视野里,一个穿着明黄色外卖制服、戴着蓝色头盔的年轻男人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个印着“饱了吗”logo的白色塑料袋,正有些不耐烦地低头看着手机。
看起来……似乎只是个普通的外卖员?
可就在这时——
“叮铃铃——!!!”
我放在客厅茶几上的手机,骤然爆发出刺耳而急促的铃声!那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我吓得浑身一颤,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猛地扭头看去,手机屏幕在茶几上疯狂地震动、闪烁着幽光。
来电显示上,清晰无比地跳动着两个字:
【妈妈】
是妈妈!
一股混杂着委屈、依赖和劫后余生的酸涩感猛地涌上鼻尖。在这个被恐惧彻底击穿的早晨,听到妈妈的声音,简直像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我几乎是扑过去抓起手机,手指因为激动和残留的恐惧而微微颤抖,划了好几下才接通电话,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哽咽和沙哑:
“喂?妈?”
“喂?满月啊?”电话那头传来妈妈熟悉而温和的声音,带着一丝关切,“怎么声音哑哑的?感冒了?”
“没……没有。”我用力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刚起床……嗓子有点干。”
“哦哦,那就好。”妈妈的声音明显放松了一些,“妈妈在网上给你买了点东西,都是吃的和用的,叫的饱了吗跑腿,应该快送到了吧?你收到了没有?”
饱了吗跑腿?刚才门外那份“诡异”的外卖……是妈妈买的?
紧绷到极点的神经,像是被这句话轻轻拨动了一下,骤然松弛了一丝。原来……是妈妈。不是凭空出现,不是恶意的陷阱。只是妈妈一如既往的关心。
“谢谢妈,到了到了,外卖员就在门外。”我连忙回答,声音里带上了真切的感激和一丝如释重负,“你不用总给我买这些的,我自己有钱,需要什么我自己会买的。”妈妈总是这样,担心我一个人在外面不会照顾自己。
“你一个人住我还不知道你?”妈妈的语气带着了然和轻微的责备,“冰箱里肯定空荡荡的,不是泡面就是外卖!妈给你买了点水果牛奶,还有些速冻饺子馄饨,饿了煮一下就能吃,方便!还有两盒你爱吃的蛋黄酥……”
听着妈妈絮絮叨叨的关心,一股暖流驱散了部分盘踞在心头的寒意。我努力控制着翻腾的情绪,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平稳:“我知道的,妈。你放心,我肯定好好吃饭!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就在这时——
“滋……滋滋滋……”
一阵极其刺耳、如同信号被强烈干扰的电流杂音,毫无预兆地、极其粗暴地撕裂了妈妈温和的絮叨声!那声音尖锐得如同钢针刮擦玻璃,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喂?喂?满月?听得到吗?”妈妈的声音瞬间变得遥远、失真、断断续续,被那恐怖的电流声彻底淹没、扭曲!
“妈?!妈!我听不清!你……”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全身!
滋滋滋……滋……
电流声达到了顶峰,尖锐得仿佛要将手机听筒炸裂!
然后,一切杂音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断。
电话那头,陷入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空白。
时间仿佛凝固了。我屏住呼吸,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紧握着手机的耳朵,试图捕捉那头任何一丝微小的动静。
一秒。两秒。
就在这死寂的临界点——
一个冰冷、僵硬、毫无人类情感起伏的女声,如同从九幽地狱最深处,通过这小小的听筒,清晰地、一字一顿地,灌入了我的耳中:
“你~准~备~好~了~吗?”
那声音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和黏腻的寒意,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的毒蛇,钻进我的脑海,缠绕上我的心脏!
“我~要~来~找~你~了~哦~”
最后一个“哦”字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戏谑和贪婪。
嗡——!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意识,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到极致的声音彻底冻结、粉碎!
手机从瞬间失去所有力气的手中滑落,“啪嗒”一声,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瓷砖地板上。
屏幕,应声碎裂。蛛网般的裂痕,狰狞地爬满了漆黑的屏幕。
客厅里,只剩下我粗重得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和那份被遗忘在门外、静静躺在地上的白色塑料袋外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