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寒山寺后山，粮车卸货的喧嚣如同胜利的号角，驱散了死亡的阴霾。粮仓被迅速填满，药棚里堆起了珍贵的药材，林先生带着几个懂医的灾民，立刻投入到救治中毒者的战斗中。稠粥的香气弥漫开来，灾民们捧着热乎乎的粥碗，脸上终于有了活人的气息，望向“听松院”的目光充满了近乎虔诚的感激。

禅房内，却是一片冰封般的寂静。

凤媣独自坐在灯下，指尖反复摩挲着那块冰冷沉重的玄铁令牌。闪电纹路硌着指腹，带来清晰的刺痛感。令牌背面那个古朴的“影”字，如同云影那双藏在温润面具下的阴鸷眼睛，正无声地嘲弄着她。沈泽芝…竟将这柄淬毒的匕首，送到了她的手中！

她展开那张浸透着沈泽芝决绝意志的密信，目光死死锁在“钱三”这个名字上。工部仓曹吏，一个不入流的刀笔小吏，却成了这场滔天巨案中，唯一掌握着能斩断贪腐链条、将云影及其党羽钉死在耻辱柱上关键证据的人！

“狡如狐，藏于暗处…”凤媣低声念着沈泽芝的评价，眼中寒光闪烁。能在沈泽芝和云影两股势力的倾轧下，至今未被找到灭口，此人绝非易与之辈！要找到他，撬开他的嘴，拿到那本足以翻云覆雨的账册…无异于虎口拔牙！

时间！沈泽芝在朝堂上以重伤之躯为她争取的时间，每一息都无比珍贵！云影失去“惊雷卫”令牌，如同被拔了牙的毒蛇，必然狂怒！他会不计一切代价，在沈泽芝彻底锁定证据链之前，找到并除掉钱三！

她必须比云影更快！

“小雀儿！”凤媣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小雀儿闪身进来。她已梳洗包扎过，换上了干净的粗布衣裳，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麻雀般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充满了劫后余生的锐利。

“小姐。”

“听着，”凤媣将“影”字令和密信小心收起，目光灼灼地盯着小雀儿，“我需要你立刻下山。这一次，目标不是粮，是人！”

小雀儿身体绷紧，肃然点头。

“一个叫‘钱三’的人。工部仓曹吏。”凤媣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此人极其狡猾，是黄河贪腐案的关键证人！云影的人也在疯狂找他！沈相爷的消息，他可能藏在…”她脑中飞速过滤着沈泽芝密信的信息和前世流亡时听闻的帝都三教九流的藏身之所，“…城南！鱼龙混杂之地！赌坊、暗窑、或者…最不起眼的平民窟！重点留意那些突然闭门不出、或者有生面孔频繁出入的宅院！尤其是…与工部小吏常有来往的暗门子（暗娼）！”

凤媣的判断基于沈泽芝“藏于暗处”的评价和钱三的身份。一个贪生怕死又手握致命证据的小吏，在帝都这种地方，最有可能藏匿在混乱无序、监管薄弱的城南底层。而暗娼聚集地，鱼龙混杂，消息灵通，又便于隐藏行迹，是这类人的首选。

“记住他的特征！”凤媣继续道，将记忆中关于工部小吏的普遍印象和小雀儿观察人的天赋结合，“年约四十，身材瘦小，可能有些佝偻，眼神必定闪烁不定，带着惊弓之鸟般的警惕！手指…可能沾有墨迹！说话…或许带点南方口音！留意任何异常！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可能暴露他！”

“是！小姐！”小雀儿将每一个特征都刻入脑海，“城南…暗门子…瘦小佝偻…眼神闪烁…墨迹…南方口音…奴婢记住了！”

“带上这个。”凤媣从袖中取出几锭便于流通的银锞子和一小块不起眼的碎银，“大锭的用来打通关节，向地头蛇、乞丐、甚至…暗娼打听消息！碎银用来买些吃食，装作投亲不遇的孤女，更容易不起眼。记住，你的命比消息重要！一旦暴露，立刻撤回！明白吗？”

“奴婢明白！”小雀儿用力点头，将银钱贴身藏好。

“去吧！从后山小路，小心避开灾民和可能的眼线！”凤媣最后叮嘱，“日落之前，无论有无消息，必须回来！”

小雀儿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禅房门口。

小雀儿一走，禅房再次陷入死寂。凤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光靠小雀儿如同大海捞针，效率太低。她必须双管齐下！

“碧桃！”她唤来守在门外的丫鬟。

“小姐？”

“立刻去前院，把负责登记青壮名册的觉明小师父请来！要快！”

片刻后，那个登记得焦头烂额的年轻僧人觉明被碧桃带了进来，脸上还带着油汗和墨迹。

“凤…凤小姐…”觉明有些忐忑地行礼。

“觉明师父不必多礼。”凤媣开门见山，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我知你登记辛苦。如今寺中青壮灾民，可有多少？”

“回小姐，已登记在册、能行动的青壮男丁，约…约两百余人！”觉明连忙回答。

“很好。”凤媣点头，“我需要你从中挑选！立刻！挑出三十人！要求：一、身强力壮，手脚利落；二、头脑清楚，能听指挥；三、最好是本地人，或者曾在帝都、尤其是城南一带做过工、跑过腿、熟悉街巷的！告诉他们，帮我凤媣做一件事，管饱饭，日后更有重谢！但必须听话！敢有异心者，严惩不贷！”

觉明被凤媣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军队征调意味的命令弄得一愣，但看着凤媣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联想到她力挽狂澜的举动，心中莫名生出信任：“是！小僧这就去办！”

觉明匆匆离去。凤媣走到书案前，铺开坚韧的素白宣纸，提起那支贡品松烟墨。她没有写字，而是凭借记忆，极其快速地勾勒着帝都城南的简略舆图！几条主街，几处标志性的建筑（如最大的赌坊“千金散”、最混乱的贫民窟“烂泥塘”），以及沈泽芝信中暗示的、可能藏匿钱三的区域——暗娼聚集的“柳条巷”。

舆图极其简略，却抓住了关键脉络。她在几个重点区域画上醒目的圈。

很快，觉明带着三十名挑选出来的青壮回来了。这些人大多面黄肌瘦，但眼神还算清明，带着灾民特有的、对食物和活命的渴望。

凤媣站在台阶上，目光扫过这些惶惑不安的面孔，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诸位乡亲！寒山寺有粮，能活命！但外面，还有更多乡亲在洪水里挣扎！朝廷的赈灾粮，被贪官污吏层层盘剥，不知何时能到！甚至…可能到不了！”

这话如同重锤，砸在灾民心上！他们刚刚经历过绝望，深知此言非虚！愤怒和恐惧瞬间取代了惶惑。

“我凤媣，一介女流，力量微薄！但我手中还有几分银钱！”凤媣举起手中一叠散碎银票，在众人渴望的目光中晃了晃，“我要你们帮我，去帝都城南！找一个人！一个可能知道贪官罪证、能救更多乡亲的人！”

她将那张简略的城南舆图展开，指着画圈的区域：“此人叫钱三，工部小吏，瘦小佝偻，眼神闪烁！可能藏在这些地方！你们的任务：十人一组，分三路！一路去‘千金散’赌坊附近打听；一路去‘烂泥塘’贫民窟留意生面孔；一路去‘柳条巷’暗娼聚集地，装作寻亲或找活计的流民，暗中观察！记住特征！发现可疑，不要惊动！立刻派人回来报信！报信者，赏银十两！助我找到此人者，赏银百两！全家入寺，管饱到灾情结束！”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更何况这重赏还裹挟着对贪官的仇恨和对更多乡亲活命的希望！

三十名青壮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十两！百两！管饱全家！这简直是他们做梦都不敢想的活路！

“愿为小姐效力！”

“打死那些狗贪官！”

“找！掘地三尺也把那姓钱的找出来！”

群情激愤，士气瞬间被点燃！

凤媣将舆图交给觉明，又将准备好的散碎银票分发给三个临时指定的组长（都是觉明挑选时认为比较机灵的）：“这是活动经费，每组十两，用于打点、买消息、买吃食伪装！记住！低调！谨慎！安全第一！日落之前，无论有无消息，必须回到寒山寺后山指定地点集合！违令者，赏银作废，永不得入寺！”

“是！”三个组长接过银票，如同接过军令状。

“出发！”凤媣手一挥。

三十名青壮在组长的带领下，如同投入水中的鱼群，悄无声息地从后山小路快速下山，迅速融入了山下的混乱和人潮之中，朝着帝都城南的方向而去。

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凤媣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双管齐下，撒网捕鱼！小雀儿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深入暗处；这三十名灾民青壮则是铺天盖地的罗网，在明处搅动风云！她要让整个城南都动起来，让钱三这只惊弓之狐，在层层压力下，无所遁形！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流逝。禅院内，凤媣表面平静地处理着寺中事务——协调粥棚药棚人手，安抚恐慌情绪，甚至亲自去看望了后山隔离区的病患，用冷静和温和的话语给予他们生的希望。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刻钟都如同在炭火上煎熬。

沈泽芝重伤在身，在朝堂上能撑多久？

云影失去令牌，会如何疯狂反扑？

钱三…这只狡猾的狐狸，究竟藏在哪里？小雀儿和那三十人，能找到蛛丝马迹吗？

日落西斜，寒山寺沐浴在昏黄的余晖中。后山集合点，三十名青壮陆陆续续回来了，个个风尘仆仆，脸上带着疲惫和一丝兴奋，但更多的是摇头。

“小姐，‘千金散’那边鱼龙混杂，打听了一圈，没听说有生人躲藏，倒是有几个赌鬼看着像，但都对不上号…”

“‘烂泥塘’太大了，生面孔也多，都是逃难来的…难找…”

“‘柳条巷’…小的们装作找活计，转了几家暗门子，老鸨们口风紧得很，塞了点银子也只说最近生意不好，没什么特别的人来…”

希望如同夕阳，一点点沉入地平线。凤媣的心也随之沉了下去。难道…方向错了？还是钱三藏得比她想象的更深？

就在最后一丝天光即将消失之际！一个瘦小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后山小径冲了出来！正是小雀儿！她跑得气喘吁吁，脸上却带着一种极致的紧张和发现猎物的兴奋！

“小姐！”小雀儿冲到凤媣面前，顾不上喘匀气，压低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找到了！在…在‘柳条巷’！最深处…挂红灯笼那家‘醉春阁’的后院！不是暗娼…是…是给那家老鸨相好的姘头住的偏院！”

凤媣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小雀儿语速极快，如同爆豆：“奴婢装作找走失的弟弟，在那巷子里转悠…看到那偏院门缝里…有个男人探头！瘦小！佝偻！眼神贼得很！手里…还拿着个烧饼在啃！奴婢假装问路靠近…听到他…他骂了句‘催命鬼’！是…是带点南方腔！而且…”小雀儿眼中闪过精光，“奴婢看到他缩回去时…袖口翻起…手腕上…沾着老大一块墨渍！洗都洗不掉那种！”

瘦小！佝偻！眼神闪烁！南方口音！手腕墨渍！藏在妓院姘头的偏院！

所有特征，完美吻合！

钱三！终于找到你了！

巨大的狂喜和冰冷的杀意瞬间充斥了凤媣的胸膛！她猛地攥紧了拳头！

“好！好！小雀儿！你立了天大的功劳！”凤媣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那偏院…守卫如何？”

“没什么守卫！”小雀儿肯定道，“就一个看门的老头，在打盹！那院子很偏，不临街，院墙也矮！”

天赐良机！

凤媣眼中寒光爆射！时机稍纵即逝！云影的人随时可能找到那里！必须立刻动手！

“觉明！”她猛地转身，目光扫向那三十名青壮，“挑十个最精壮、最胆大的！立刻跟我走！”

“小姐？您…您要亲自去？”碧桃和觉明都吓了一跳。

“我不去，你们认得钱三吗？能拿到账册吗？”凤媣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立刻准备绳索！棍棒！还有…火把！但先别点！小雀儿带路！”

她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那块贴身收藏的、冰冷沉重的玄铁令牌上。沈泽芝窃来的“惊雷”，今日，就要化作真正的雷霆，劈向那肮脏的巢穴！

夜色，如同巨大的幕布，缓缓笼罩下来。

凤媣带着十名精壮灾民和小雀儿，如同潜入黑暗的猎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灯火通明的寒山寺，朝着山下那片浑浊汪洋边缘、罪恶藏身的“柳条巷”，疾驰而去！

目标——钱三！

目标——那本足以翻天的账册！

复仇的刀锋，终于出鞘！直指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