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夜色如墨,吞噬了寒山寺的灯火与喧嚣。凤媣一行十二人,如同融入黑暗的幽灵,在灾后泥泞狼藉的道路上疾行。小雀儿在前引路,娇小的身影在残垣断壁间灵活穿梭,对这片区域的熟悉仿佛刻在骨子里。十名被挑选出来的灾民青壮紧随其后,他们紧握着粗糙的棍棒和绳索,脸上混杂着紧张、兴奋以及对银钱和活命承诺的渴望,脚步却尽量放轻,只余下压抑的喘息和泥水溅起的细微声响。

凤媣走在队伍中间。她换下了象征身份的华服,裹着一件深灰不起眼的旧斗篷,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斗篷下,是碧桃临时找来的一套半新不旧的细棉布衣裙,刻意做旧的样式和略显粗糙的料子,努力向“家道中落、急于寻找靠山”的富商之女靠拢。然而,那挺直的脊背,行走间近乎刻入骨髓的优雅仪态,以及兜帽阴影下那双冰冷锐利、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眼睛,却与这身装扮格格不入,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反差。

越靠近城南,空气变得愈发污浊。洪水退去后留下的泥泞、垃圾腐败的气息,混杂着廉价脂粉、劣质酒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腻腥臊,扑面而来,令人作呕。倒塌的房屋,残破的门窗,偶尔传来的几声有气无力的哭泣或醉汉的谩骂,勾勒出这片区域劫后的颓败与绝望。

“小姐,前面就是柳条巷了。”小雀儿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指向一条狭窄幽深、如同肠子般曲折的小巷。巷子两旁,低矮破败的房屋歪歪斜斜地挤在一起,大部分窗户漆黑一片,只有零星几户透出昏黄暧昧的灯光。巷子深处,一盏孤零零的红灯笼在夜风中摇曳,像一颗肿胀流血的瘤,散发着不祥的诱惑。

“醉春阁。”小雀儿的目光锁定了那盏红灯笼下的破旧门楼。

与凤媣想象中莺歌燕舞、灯火通明的妓院不同,“醉春阁”此刻显得异常冷清。大门紧闭,门上的朱漆剥落大半,只余下那盏红灯笼,固执地昭示着此地的营生。巷子里死寂一片,只有风声呜咽。

“后巷。”凤媣果断下令。她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但声音却异常平稳。

小雀儿带着众人无声地绕到醉春阁的后面。这里更加僻静肮脏,堆积着杂物和散发着恶臭的垃圾。一堵低矮的土墙,墙头杂草丛生,围着一个不起眼的小院。院门是两扇破旧的木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一点微弱的光。一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头蜷缩在门边的阴影里,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鼾声轻微。

“就是这里!偏院!”小雀儿指着那扇门,用气声确认。

凤媣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院墙确实不高,一个成年男子稍一用力就能翻过。院内只有一间低矮的瓦房,窗户蒙着厚厚的油纸,透出昏黄摇曳的烛光。目标就在里面!钱三!还有那本可能决定无数人生死的账册!

时间紧迫!云影的人随时会来!

“上!”凤媣果断挥手,声音冷冽如刀。

两个动作最为敏捷的青壮如同狸猫般窜出,悄无声息地扑向打盹的老头。一人捂嘴,一人勒颈,老头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软倒在地,被迅速拖到角落捆了个结实。

与此同时,另外四人猛地撞向那扇破木门!

“砰——!”

木门应声而开,腐朽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

“谁?!”一声尖锐惊恐的嘶叫从屋内响起,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

凤媣一步当先,冲入院内!十名青壮紧随其后,如同饿虎扑食,瞬间将小小的院落挤满!他们手中的火把被迅速点燃,跳跃的火光瞬间驱散了黑暗,将院中的破败景象照得纤毫毕现,也映亮了屋内一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

屋内陈设简陋,一张破桌,两条板凳,墙角堆着些杂物。一个身材瘦小、穿着皱巴巴绸衫的男人正惊恐地缩在桌子后面,手里紧紧抱着一个油布包裹!他头发散乱,脸色蜡黄,眼窝深陷,眼神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充满了惊惶和疯狂。正是钱三!

“你…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钱三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身体筛糠般颤抖,目光在凤媣和那些凶神恶煞的青壮之间惊恐地扫视。

凤媣抬手,示意青壮们暂时不要上前。她缓步走进屋内,火光跳跃在她兜帽下的半张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她刻意让自己的声音带上一种养尊处优的傲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

“钱仓曹,好难找啊。”她的目光扫过钱三紧抱着的油布包裹,心中了然,“家父听闻钱仓曹手中有一件‘好东西’,能解燃眉之急。特遣小女子前来,不惜重金,只求一观。”

“什…什么家父?什么好东西?我不知道!你们认错人了!”钱三矢口否认,抱着包裹的手更紧了,身体拼命往后缩,后背几乎要嵌进墙里。

“认错人?”凤媣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冰冷的嘲讽,“工部仓曹吏钱三,身形瘦小,常带南方口音,右手腕因常年沾墨,留有一块洗不掉的印记…”她的目光精准地落在钱三下意识缩回的右手腕上,“…看来没错。”

钱三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吆喝声!隐约还有刀鞘碰撞的金属声响!

“官差查夜!开门!”

“里面的人听着!立刻开门!”

是巡城的兵丁?!还是…云影的人?!

院内众人脸色骤变!那十名青壮更是瞬间慌了神,惊恐地看向院门方向!

钱三眼中却猛地爆发出一种病态的希望!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扯着嗓子就要嘶喊:“官爷!救——”

“住口!”凤媣厉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威严,瞬间压住了钱三的呼救!她猛地转身,面对那些面露惊惶的青壮,眼神凌厉如电:“慌什么!守住门口!谁敢靠近,棍棒伺候!记住,你们是领了‘惊雷卫’令牌办事!”

“惊雷卫”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众人耳边!那些青壮虽不知“惊雷卫”具体是什么,但令牌上那个狰狞的闪电纹路和“影”字带来的冰冷威压,早已在他们心中烙下恐惧的印记。此刻被凤媣喝破,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强心剂!对啊!他们是奉了那可怕令牌的令!怕什么官差?!

“堵住门!”一个胆大的组长吼了一嗓子,几人立刻抄起棍棒,死死顶住院门!

院外的拍门声和叫骂声更响了:“反了天了!里面的人听着,再不开门,格杀勿论!”

凤媣不再理会院外的喧嚣。她猛地逼近钱三,兜帽下那双冰冷的眼睛死死盯住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诱惑:

“钱三!你听清楚了!外面的人,是来救你的,还是来杀你灭口的,你心里最清楚!”她看到钱三瞳孔猛地收缩,恐惧更深,“你现在只有两条路:要么,把东西交给我,我保你活命,送你出京,远走高飞,带着足够你挥霍半生的金银!要么…等外面的人冲进来,或者等云影大人亲自来清理门户…你觉得,你能活过今晚吗?!”

“云影”二字,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钱三的心脏!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他知道!他当然知道!云影的手段…他无数次在噩梦中惊醒!

院外的撞门声越来越猛烈!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清晰!钱三的意志彻底崩溃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给…给你!”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将怀里的油布包裹塞向凤媣,声音带着哭腔,“账册!都在里面!救我!救我出去!银子…银子在哪里?!”

凤媣一把接过包裹,入手沉甸甸的。她没有立刻打开,而是迅速塞入自己宽大的斗篷内。就在她接过包裹的刹那,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钱三在松手的同时,另一只藏在袖中的手,飞快地将桌上一个亮晶晶的东西——一支廉价的镀金发簪——塞进了自己的怀里!

贪生怕死,贪得无厌!沈泽芝的评价,分毫不差!

凤媣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她飞快地从袖中摸出几锭黄澄澄的金元宝,塞到钱三手里:“拿着!这是定金!跟我的人走!后墙翻出去,外面有人接应,送你去安全的地方!快!”

钱三看到金子,眼中爆发出贪婪的光芒,紧紧攥住,仿佛抓住了唯一的生机。

“带他走!翻后墙!”凤媣对两个最精壮的青壮下令。

两人立刻上前,不由分说架起腿脚发软的钱三,拖向低矮的后墙。

就在这时!

“轰——!”

前院那扇破旧的木门,终于被外面的人用蛮力撞开!几个穿着巡城兵丁号衣、但眼神凶狠绝非善类的汉子持刀冲了进来!

“人在里面!拿下!”为首一人厉声喝道,目光如鹰隼般扫向屋内,瞬间锁定了正被架向墙头的钱三!

“拦住他们!”凤媣厉声命令!同时,她的手猛地探入斗篷内侧,紧紧握住了那块冰冷沉重的玄铁令牌!

那七八个冒充兵丁的汉子显然训练有素,目标明确,直扑钱三!守在门口的灾民青壮虽然被“惊雷卫”之名壮了胆,但面对明晃晃的钢刀,依旧本能地恐惧,挥舞的棍棒显得杂乱无力。

“废物!滚开!”为首汉子一刀劈开砸来的木棍,势如破竹般冲开阻拦,眼看就要抓住钱三的脚踝!

千钧一发!

凤媣眼中寒光爆射!她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唯有绝对的威压,才能震慑宵小,争取那转瞬即逝的生机!

“放肆!”

一声清叱,如同玉磬乍破!在混乱的打斗声中异常清晰!

凤媣猛地向前一步,站在了跳跃的火光最明亮处!她用力掀开了头上的兜帽!火光瞬间照亮了她的脸庞——苍白,精致,带着病弱的倦意,却有一双冰冷如寒潭、燃烧着熊熊烈焰的眼睛!那眼神,睥睨、威严,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那极具冲击力的眼神,让扑来的汉子动作下意识地一滞!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滞之间!

凤媣高举右手!一块乌沉沉的玄铁令牌被她高高擎起!令牌在火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正面狰狞的闪电纹路仿佛要破牌而出,背面那个古朴森严的“影”字,在跳跃的光影中如同活了过来,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压!

“惊雷卫办事!阻挠者——死!”

冰冷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刮过!每一个字都带着铁与血的分量,重重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那几个冒充兵丁的汉子,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脸上的凶狠瞬间被极致的惊恐取代!他们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块令牌上,瞳孔因恐惧而急剧收缩!身为云影的爪牙,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惊雷令”代表着什么!那是云影大人亲临的象征!是生杀予夺的无上权柄!是死亡的召唤!

“惊…惊雷令?!”为首汉子失声惊呼,声音都变了调,手中的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身后的几人更是面无人色,双腿发软,几乎要跪倒在地!令牌是真的!那冰冷沉重的质感,那独特的纹路和气息,绝对做不了假!云影大人…竟然亲自派人来了?!难道…钱三的事…大人要亲自处理?那他们…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几个爪牙!他们哪里还敢阻拦?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逃!立刻逃离这个代表着死亡的地方!

趁着对方心神俱丧的瞬间,架着钱三的两名青壮爆发出最后的力气,猛地将他托上墙头,自己也翻身而过!

“走!”凤媣对着剩下还在发愣的青壮和小雀儿低喝一声,自己则手持令牌,一步步向前逼近,用那冰冷的“影”字令牌,逼视着那几个几乎吓破胆的爪牙,如同驱赶蝼蚁!

“撤…快撤!”为首汉子如梦初醒,再不敢看那令牌一眼,连地上的刀都顾不上捡,连滚爬爬地转身就逃!其余几人更是魂飞魄散,争先恐后地挤出破烂的院门,瞬间消失在黑暗的巷子里。

院内瞬间恢复了死寂,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粗重的喘息。

凤媣缓缓放下高举的手臂,冰冷的令牌贴着她的肌肤,带来一阵寒意。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刚才那片刻的威吓,耗尽了她的心力。她赌赢了!赌的就是云影麾下对这块令牌深入骨髓的恐惧!

“小姐!钱三…钱三跑了!”一个青壮指着后墙,惊惶地喊道。

凤媣心中一沉!难道钱三趁乱溜了?!

“追!”她立刻下令。

众人手忙脚乱地翻过矮墙。墙外是一条更窄更臭的污水沟。只见钱三并未跑远,正被两个青壮死死按在沟边的烂泥里挣扎,嘴里塞着破布,发出呜呜的声音——原来他翻墙落地时崴了脚,又被烂泥滑倒,瞬间就被负责接应的两人制住了。

虚惊一场!

凤媣松了口气,目光冷冽地扫过烂泥中狼狈不堪的钱三。小雀儿机灵地上前,从钱三怀里搜出了那支他顺手牵羊的廉价金簪。

“带走!回寺!”凤媣不再看钱三一眼,转身就走。此地不宜久留!

一行人押着不断挣扎呜咽的钱三,借着夜色的掩护,沿着来时的路,迅速撤离这片危险的泥潭。

寒山寺,听松院禅房。

灯火通明。钱三被结结实实捆在椅子上,嘴里的破布被取出,他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去而复返、在灯火下容颜更显苍白精致,眼神却比刚才更加冰冷的少女。那身粗陋的衣裙,丝毫无法掩盖她身上那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

凤媣坐在他对面,没有废话,直接将那个油布包裹放在桌上,解开。

一本厚厚、边角磨损、浸透着陈年墨迹和汗渍的账册,暴露在灯光下。封皮没有任何字迹,显得极为普通。

凤媣拿起账册,并未立刻翻看,而是冷冷地注视着钱三:“钱仓曹,账册在此。但我如何知道,这是真的?而不是你用来糊弄保命,甚至陷害我的假货?”

钱三眼神闪烁,强作镇定:“当…当然是真的!小人哪敢欺瞒贵人!这上面一笔笔,都是工部拨付的河工银两,还有…还有云影大人那边经手克扣的数目…小人…小人用命记下来的!”

“哦?”凤媣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她随手翻开账册。纸张粗糙,墨迹深浅不一,记录繁杂,充斥着各种名目、数字、日期和模糊不清的签名画押。她纤细的手指缓缓划过那些墨迹,目光却始终锁定着钱三的表情。

突然,她的指尖在一页中间停住。那里,并非记录着数字,而是夹着一片早已干枯蜷曲、颜色暗沉的…树叶。

凤媣轻轻拈起那片枯叶,举到灯下,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她的目光从枯叶移到钱三脸上,声音平静无波:“钱仓曹,你记录如此详实,想必对每一笔款项的去向都了如指掌。那么,可认得这片叶子?”

钱三茫然地看着那片枯叶,不明所以。账册里怎么会有叶子?他下意识地摇头:“不…不认识…这…这可能是夹进去的…”

凤媣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至极、洞悉一切的弧度。她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锥刺破谎言:

“桃花峪的落叶,叶脉独特如掌,边缘锯齿细密…钱三!去年秋汛前,工部以加固‘险工’为名,特批三万两白银,专用于桃花峪堤段!账册此页,记录的正是这笔款项!而你,作为仓曹吏,亲自押送部分银料前往桃花峪‘监工’!那片堤坝,根本就是用烂泥稻草糊弄的豆腐渣!那片山坡上,长满了这种桃树!这叶子,就是你亲临现场、监守自盗的铁证!你还敢说不认识?!”

凤媣的话,如同惊雷,一句句砸在钱三的心上!桃花峪!豆腐渣堤坝!那片桃林!去年秋天…他确实去过!那叶子…那叶子…

巨大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瞬间攫住了他!这少女…她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连那片该死的叶子都…难道她当时也在场?!

“你…你…”钱三浑身剧震,如同见鬼般瞪着凤媣,嘴唇哆嗦着,脸色死灰。那片被他忽略、甚至可能早已遗忘的枯叶,此刻却成了最致命的催命符!

就在他心神失守、惊骇欲绝的刹那,一句完全不受控制、带着浓重南方腔调的惊呼,脱口而出:

“桃花峪的落叶?!不…不可能!那天…那天风大,叶子刮得漫天都是…我…我明明都扫掉了…”

话音戛然而止!

钱三猛地捂住自己的嘴,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完了!全完了!他…他亲口承认了!

禅房内一片死寂。

凤媣缓缓放下那片枯叶,冰冷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大仇将报的、近乎残酷的平静光芒。她看着面如死灰、瘫软在椅子上如同烂泥的钱三,声音如同最终的审判:

“现在,告诉我。云影,他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