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黎回到城里的第二天,就去了“双城共生”项目对接会议。
会议在“澜博艺术中心”顶楼举行,这是海川文化在本市设立的临时项目运营总部。整层楼被打造成共享办公区,会议室由玻璃隔间围成,透光极佳,却也让所有交流变得毫无遮掩。
她一走进去,就感受到空气中紧张的节奏。
沈砚舟正在向主策团队介绍项目执行方案,声音平稳理性,逻辑缜密。他穿着藏青色衬衣,袖口挽起,露出笔直小臂,神情专注的样子与昔日校园时期那个策展组长别无二致。
而他身侧,站着一位年轻女性。
二十七八岁,身材高挑,穿着剪裁利落的米白西装裙,五官精致,眼神凌厉。一看就是职场里打过无数硬仗的类型。
苏黎落座时,沈砚舟眼神掠过她,轻微颔首,那名女性却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审视却不失礼貌。
“这位是宋芮。”沈砚舟介绍道,“项目执行总监之一,负责与各地文旅系统对接资源。”
苏黎点头致意:“你好。”
宋芮伸出手,指尖微凉,笑容却不算多热情:“久仰大名。你在插画领域的表现,我们团队有不少人都关注过。”
这话听似客气,实则字里行间透着审慎。
苏黎不意外。
在这样一个资金与名誉并重的项目中,所有人都在角力,谁也不会轻易接纳一个“空降”的核心成员,哪怕是沈砚舟亲自邀请。
她翻开会议资料,翻到“主视觉”板块,果然看到自己的名字已被写在了项目主创栏。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大家逐一陈述进展与问题,她则保持沉默,只偶尔在资料上做笔记,直到被点名。
“苏黎,你这边的初步视觉方案可以什么时候给第一版?”沈砚舟转头问她,语气没有丝毫特殊化处理。
她抬眸,目光平静:“四天后,我可以给出两版方向提案。”
宋芮挑眉:“四天不算宽裕,你有足够的团队配合吗?”
苏黎毫不犹豫地回答:“不需要团队,我个人完成。”
这句话在会议室里激起一阵细微的骚动。
“当然,如果后续定稿进入排期阶段,我会自己招助理。”她补了一句,语气自信,“但创意提案,我向来一个人完成,这样效率更高。”
沈砚舟没说话,只轻轻点了下头。
会议结束后,宋芮留步与几个执行人讨论方案分工,苏黎收拾好资料正准备离开,却被一个声音叫住。
“苏小姐。”
她回头。
宋芮走了过来,姿态依旧优雅,眼神却带着一丝探究。
“你知道我最初是反对你加入项目的吗?”她直接开口。
苏黎微微一笑:“我猜到了。”
“你不是科班视觉设计出身,虽然作品有传播度,但在我们这类文旅主题项目里,你的经验其实并不突出。”宋芮说得坦白。
“所以你现在想说——?”
“我想看看你四天后的方案值不值得我重新认识你。”宋芮轻声道,“如果你真有能力站稳这个岗位,我不会排斥,但我不喜欢被人空降踩在头上的感觉。”
苏黎盯着她的眼睛,忽然笑了。
“那希望你不会失望。”她说完,转身离开,步伐稳健。
这场正面交锋没有火药味,却充满暗潮。
她知道,任何一次职业的重新出发都不是温室里的花开。她不怕挑战,也不怕质疑,因为这一次——她不是为谁来证明,而是为自己而来。
她走出会议室的那一刻,阳光穿过长廊玻璃洒在地板上,一如她此刻坚定的内心——
她,不再退后。
回到工作室后,苏黎把会议资料铺满整张长桌。
她的桌面常年堆满颜料、马克笔、iPad和多本调色本,看起来乱中有序。这是她最真实的“战场”。
她点开项目文件,开始在iPad上画草图,同时脑海中快速闪现刚才会议中提到的城市特征关键词:海川、南宁、光影交错、文化融合、边界感、共生、裂变……
她很清楚,主视觉提案不仅要美观,更要有内核、有高度,还得给出未来可拓展的延展方案——这是一场她不能失败的硬仗。
而她已经很久没这样全情投入过了。
第一天,她整理思维导图,查阅历年类似项目的策展视觉。
第二天,她走访了旧城区的几条文化街区,从砖墙、窗格到涂鸦壁画,甚至一个晾衣绳的影子,她都拍下记录。
第三天,她凌晨三点还在工作室画图,手肘沾满墨水,头发凌乱,像回到大学时代的熬夜日常。
第四天中午,她提交了两份完整提案。
A版方案名为《城界》,以剪影与线条为主,表现城市间的空间张力与人文共鸣;
B版方案名为《折光》,采用她最擅长的光影笔触表达两地文化交汇时的折射与再生。
这两份提案不只是视觉层面,而是融合了她对城市肌理的理解、对个人成长的映射,以及她想传达的那种“从裂缝中生长”的韧性。
她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长出一口气,手机却在这时响了。
是顾时安。
苏黎怔了一下,接起。
“你好,顾老师。”
那头传来他一贯温柔而淡然的声音:“我刚回城,听说你加入了双城项目。”
“嗯,今天刚交了提案。”她说,声音平静。
“我接下来会担任文化方的文案顾问。”他顿了顿,“宋芮找我对接部分城市文化背景,她说你方案里的部分元素需要补充文史依据。”
“你要直接参与?”她有些惊讶。
“只是辅助。”顾时安轻笑,“我也想看看你现在的设计风格进化成什么样了。”
苏黎沉默了两秒,语气轻柔下来:“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话说一半,让人捉摸不透。”
“那你希望我说得更直接些?”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在努力奔赴的样子,很好看。”他说,“我有些后悔,没能在你最孤独的那些年,更多陪你一点。”
苏黎没有接话,只是轻轻靠着椅背,闭上眼。
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这段时间内心的某些线,正在悄悄解开。
顾时安,是那个一直以“春风”姿态存在的人。他从不逼她,从不抢占空间,只静静看着她、配合她、温柔地推她一把。
而现在,他忽然靠近了一点,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电话那头又传来他的声音:“我知道沈砚舟回来了。”
“……我知道。”
“那他,是你要奔赴的人吗?”
苏黎愣住。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轻声说:“现在的我,奔赴的是我自己。”
对面沉默了几秒,像是笑了笑,轻轻道:“那挺好。等你想好了,再回答我那个问题。”
她没再说话,只听着对方挂断。
窗外阳光正好,投在她桌上的画稿上,那些裂缝与重塑的线条,似乎正闪着光。
第五天下午,双城共生项目组召开第一轮内部方案评审会。
苏黎提前十五分钟抵达,带着画板和投影用的PDF文件,穿了一件干净利落的深蓝连衣裙,头发简单扎起,眼神里全是笃定。
宋芮坐在主位,神色如常,几位来自文化局、城市设计协会的评审代表也陆续入席。
顾时安的位置在靠窗那排,今天他穿了一件浅米色衬衫,手里拿着会议资料,神情温和,眼神时不时地落在苏黎身上。
沈砚舟则靠近中央坐着,面前摊着策划流程图,偶尔低头做笔记,整个人像一块温润却坚固的石,安静却绝不容易忽略。
会议正式开始。
苏黎起身走到大屏幕前,打开PPT,一页页展开,声音清晰有力:
“我提交了两个提案方向,分别是《城界》和《折光》。但我倾向主推后者,原因在于它更适合作为这次联展主视觉的精神表达……”
她将每一处视觉逻辑与文化根基详细解释,甚至针对不同年龄层受众做出交互模拟演示。
评审席前的几位代表原本表情严肃,听着听着,开始频频点头。
“你这张‘交汇点’概念图是原创的吗?”一位建筑学院副院长发问。
“是我在南宁旧巷街头写生时,提取一位老艺人木雕构图与现代地铁出口重叠影像所形成的灵感。”苏黎答得干脆。
“非常有意思。”对方放下手中笔,“有冲突美感,也有现实基础。”
另一位文化局代表看着她提案中的色彩结构图,提出:“蓝绿系的主视觉会不会在冬季展览期显得冷感?”
苏黎不急不缓:“这套视觉色彩方案搭配的是具象灯光系统,在不同展区根据互动体感投射暖黄或珊瑚红反光,调和冷暖。我们还设计了移动色块装置,调节视觉停留点的温度感知。”
整个会议室安静片刻,随后宋芮看向她:“如果这个方案通过,你预计视觉延展方案多久能完成?”
苏黎答得斩钉截铁:“十天。包含平面物料、场馆指引、互动灯影三大类。不足部分我会连夜补齐。”
宋芮点点头,看不出喜怒,但嘴角轻轻扬了一下。
“好。”她转头看向其他评委,“那我们对A、B两案进行举手表决。”
五秒钟后,六票中五票落在B案——《折光》。
宋芮最后才举手:“B案通过。”
苏黎松了口气,手心却出了一层汗。
她转头扫了一圈,恰好对上顾时安平和的目光,他微笑,朝她轻轻点了点头,像是默默说:你赢得漂亮。
而沈砚舟,则在她收拾资料时轻声问:“今晚有空吗?”
苏黎愣了下,看他眼神坦然、嗓音不高:“我想正式为你庆祝一次,不是饭局,不是合作,不是旧情重提。”
“那是为了什么?”她下意识问。
“为你。”他顿了顿,“为你在走向自己理想生活的这一步。”
苏黎没有立刻答应,只是笑着说:“让我想想今晚还有没有体力。”
两人对视一笑。
而这一笑,在别人看来或许轻描淡写,但他们彼此都知道——那是这段复杂关系里久违的松动。
晚上九点,苏黎站在“鹭灯巷”外街口,手机亮着沈砚舟发来的定位。
那是一家新开的私厨,藏在老城区三层民居中,门面低调,却早已排满预约。
她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推门而入。
服务员认出她,礼貌地引导:“沈先生已经在楼上候着。”
她随着楼梯走上二楼,木质踏板在脚下吱呀作响,那些年少时一起跑上跑下的老宅回忆忽然纷至沓来。
沈砚舟坐在靠窗位置,旁边是一桌简单而温暖的菜肴——素炒小黄瓜、蛋皮豆腐羹、家烧鲈鱼、豉油蒸鳕鱼……全是她当年最喜欢的家常味道。
她看着那些菜,轻声笑了笑:“你是不是雇了我妈?”
“她确实告诉我你小时候讨厌葱花。”他笑得坦然,“我记住了。”
苏黎坐下,接过热茶,喝了一口,缓缓道:“你今天没提任何旧事。”
“因为我知道现在的你,不需要那些。”沈砚舟看着她,语气低缓,“你需要的是一个人愿意在你向前奔跑时,不替你决定方向,却在你每一步都愿意陪着。”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来吗?”
他没说话,只用眼神询问。
苏黎抬头望他,轻声道:“我曾经最怕重新开始,因为以为开始了就必须完满。而现在,我才明白,有些奔赴,不是奔向结果,是奔向自己。”
“所以,”她顿了顿,“今天的这顿饭,不是庆祝成功,而是庆祝我终于学会走进自己的路。”
沈砚舟轻轻笑了,端起茶杯:“那我们敬你,敬你奔赴的那颗心。”
两人轻碰杯,茶香袅袅升腾,窗外灯影斑驳,仿佛将过去的种种缝隙填满。
饭后,他们一起沿着老街慢慢走,春夜温暖,街灯下的身影一点点靠近,却不再仓促。
他们没有牵手,但苏黎能感受到他走路的步伐刻意与她一致,那种默契不是重蹈覆辙,而是久别重逢后的克制。
走到街尾时,沈砚舟忽然停下,看着她:
“苏黎,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想停下奔跑——”
“我不想停。”她摇头,眼神坚定,“但我希望有人能陪我奔。”
他说不出话,只是轻轻点头。
那一晚,苏黎回家时没有疲惫,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坐在画桌前,把自己这几天画的所有设计草图重新整理,忽然在一个边角页写下一句话:
【奔赴不是为了被爱,是为了更好地爱。】
她在纸张左下角签上日期,折叠起来放进画夹深处。
从这一刻开始,她不再等某个男人来为她撑伞,而是带着伞,跑进雨里。
她开始奔赴的,是那个终于明白自己要什么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