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梅雨重逢，绝望中的光(上)

上海的梅雨季，仿佛天空被戳破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浑浊的雨水无休无止地倾泻而下。

这座城市浸泡在湿冷的墨汁里，黏稠的雨雾贪婪地吞噬着钢筋森林的轮廓，将外滩璀璨的霓虹晕染成一片片模糊、妖冶的色块。

黄浦江上，沉闷的汽笛声穿透厚重的水幕，裹挟着浓重的水腥气，一声声，如同沉重的鼓槌，蛮横地撞击着林小满早已不堪重负的心房。

她像一片被风雨撕扯的落叶，蜷缩在街角一家24小时便利店的狭窄屋檐下。

冰冷的雨水顺着残破的伞骨滑落，洇湿了她单薄棉布裙的下摆，布料紧紧贴在腿上，寒意如同毒蛇，顺着脚踝无声无息地向上攀爬，冻得她牙齿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颤。

手里的折叠伞，与其说是遮雨的工具，不如说是一道聊胜于无的心理屏障，脆弱得随时会被这无情的雨幕撕碎。

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蓝光，像一块冻僵的冰。

屏幕上密密麻麻排列着十几个未接来电的红色标记——房东的、医院护士站的、催债公司的……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根尖锐的刺，扎得她眼睛生疼。

指尖冰凉，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屏幕上反复摩挲，最后，颤抖地停留在标注为“妈妈”的号码上。

那个熟悉的数字组合，此刻却重若千钧。按下拨打键需要多大的勇气？她不知道。她害怕听到母亲强装镇定的虚弱声音，更害怕听到任何关于病情恶化的消息。

上一次通话，母亲气若游丝地说：“小满，别担心，妈没事，就是有点累……”

那声音里的疲惫和强撑，比任何指责都更让她心如刀绞。

口袋里的触感提醒着她另一个冰冷的事实。

她摸索着掏出一个深蓝色、边缘磨损得发白的存折。塑料封皮上那道显眼的裂口，像一道丑陋的伤疤，瞬间将她拉回去年那个同样寒冷的冬夜。

母亲病情突然恶化，高烧呓语，打翻了床头那碗她熬了许久的白粥。

滚烫的粥和碎裂的瓷片飞溅，母亲在混乱中失手划破了存折，也仿佛划破了她最后一点微薄的希望。

她颤抖着翻开，那串可怜的数字，即便加上她藏在枕头底下那个铁皮盒子里所有的零钱——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和一把冰冷的硬币——距离那笔庞大的手术费缺口，依旧是天堑鸿沟。

七万八千块，这个冰冷的数字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雨滴砸在薄薄的伞面上，“噼啪”作响，声音在死寂的角落里被无限放大，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眼前一阵阵发黑，胃里空得只剩下冰冷的酸水在翻搅。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她只啃了半块干硬的面包。

饥饿和寒冷联手，几乎要抽走她最后一丝站立的力气。

就在这时，“叮——”一声清脆的电子音划破了雨夜的沉闷。

便利店那扇沾满水汽的玻璃门被推开，暖黄色的灯光像一捧温热的蜂蜜，瞬间倾泻而出，驱散了门口一小片浓重的黑暗和寒意。

林小满下意识地循着光转头望去。

一个男人正倚在热气腾腾的关东煮机器旁。

暖黄的灯光勾勒出他颀长挺拔的身形，裁剪精良的深灰色西装勾勒出宽阔的肩膀和劲瘦的腰线。他微微低着头，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一杯透明的塑料杯，里面是深褐色的冰美式。水珠顺着杯壁蜿蜒滑落，在他白皙的手背上留下湿痕。

然而，这精致体面的表象下，却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违和感。

熨烫得一丝不苟、裤线笔直如刀的西装裤一尘不染，连裤脚都未曾沾染半分泥泞。可视线向上，他白衬衫的领口处，却赫然晕开一小片深棕色的污渍——是咖啡。领带也歪斜着，松垮地挂在脖子上。

这种极致的整洁与不经意的狼狈，形成了一种近乎诡异的反差，仿佛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匆忙的逃离，或者正在极力维持着某种摇摇欲坠的体面。

林小满的目光只是匆匆扫过，便准备移开。这种光鲜亮丽、与她隔着整个世界的精英人士，从来不是她生活中的风景。

可就在她收回视线的刹那，一道冷冽而熟悉的光芒攫住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是那个男人的腕表。

铂金的表壳在便利店暖黄的灯光下，依然泛着一种拒人千里的、金属特有的冷光。细密的罗马数字刻度，精巧地镶嵌在纯净的表盘上，排列得一丝不苟。表圈是独特的齿轮状设计，表带是深棕色的鳄鱼皮，散发着低调而奢华的质感。

江诗丹顿 Patrimony！

林小满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碎她的肋骨！

这腕表……这腕表！她绝不会认错！

八岁生日那天，父亲林振国就是戴着这块一模一样的表，带她去新开的游乐园。

她记得清清楚楚，巨大的摩天轮缓缓升到最高处时，夕阳的金辉恰好落在表盘上，折射出一道温暖的光束，调皮地跳跃在她兴奋的小脸上。

父亲宽厚温暖的大手紧紧包裹着她的小手，腕上的表带蹭着她的皮肤，有点凉，但那份被父亲宠爱、仿佛拥有了全世界的幸福，却暖得能将人融化。

“囡囡，爸爸永远爱你，永远保护你。”父亲低沉醇厚的声音犹在耳边。

第二天，父亲出门前，依旧戴着这块表，说要去给她买昨天没吃到的彩虹蛋糕。

然后……就再也......再也没有回来。

警察说，他卷走了公司巨额资金，人间蒸发了。

家里的天，塌了。母亲一夜白头，她们被债主堵门，被迫卖掉房子，搬进狭小的出租屋，从云端坠入泥泞。

这块昂贵的腕表，成了父亲背叛的冰冷证据，也成了她童年幸福彻底终结的残酷印记。

她恨过那块表，恨它见证了父亲的离去，恨它承载了谎言。可内心深处，又无法割舍那最后一点关于温暖父亲的记忆碎片。

怎么会……在这里看到它？

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手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