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的空气清冽得像冰镇的泉水,吸进肺里带着刺骨的寒意。窗外是明信片般的风景——终年覆雪的阿尔卑斯群峰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沉默矗立,线条冷硬如刀锋,山脚下的日内瓦湖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墨玉,倒映着同样冰冷的天空。精致的小镇散落其间,尖顶的教堂,彩色的木屋,一切都干净、有序、完美得令人窒息。
这间位于半山腰的独栋别墅,有着巨大的落地窗,昂贵的原木地板,壁炉里燃烧着真正的松木,散发出温暖的松脂香。它是父亲口中“沉淀”和“思考未来”的最佳场所。可对我来说,这里更像一座用金钱和权势精心打造的、冰冷华丽的囚笼。
我被无形的线牢牢拴在这里。父亲派来的“生活助理”安德鲁,一个沉默得像块花岗岩、眼神却锐利如鹰的中年男人,如影随形。他负责我的一切“生活所需”,也负责确保我不会做出任何“不合时宜”的举动。别墅的网络被严密监控,任何尝试搜索与“魅影会所”、“苏晚”、“车祸”乃至“林氏集团”负面新闻的关键词,都会立刻触发警报,引来安德鲁看似恭敬、实则充满警告的询问。我的护照和所有身份证明文件,被锁在安德鲁房间那个需要指纹和密码双重开启的保险柜里。
时间在这里仿佛被冻结了。日复一日,窗外是亘古不变的雪山与湖泊,室内是令人窒息的安静。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提醒着时间还在流逝。我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精致玩偶,被困在这片与世隔绝的、昂贵的真空里。父亲想要的“沉淀”,像一层厚厚的冰霜,覆盖住我内心的岩浆。可那岩浆从未熄灭,它在冰层下无声地沸腾、翻滚,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
苏晚日记里扭曲惊恐的笔迹。
地下室墙上那个刻着“救……”的、绝望的符号。
阿哲脖颈上刺目的红痕和惊惧的眼神。
陈经理眼中一闪而过的怨毒。
还有那条冰冷刺骨的「别查」短信。
以及父亲那张在惨白灯光下,冰冷得如同审判官的脸。
这些画面,如同最顽固的梦魇,不分昼夜地在我眼前闪回、交织、放大。每一次闭眼,都仿佛重新置身于那个潮湿阴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地下室,被保镖粗暴地拖离那扇紧闭的铁门,眼睁睁看着那片刻着求救符号的墙壁消失在黑暗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苏帆布包上那股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血腥味。
口袋里那片银杏叶,成了我唯一的、冰冷的慰藉和折磨。夜深人静,当安德鲁终于回到他自己的房间,我会将它拿出来。在窗外雪峰反射的惨淡月光下,它金色的脉络依旧清晰,却失去了所有温暖的联想,只剩下冰冷的坚硬和迟来的锋利,像一把淬了血和悔恨的匕首,反复切割着我的掌心。那片未能送出的告白,凝固了所有自以为是的“明天”,如今成了悬在我心头的、永不愈合的伤口。
“到此为止”?
父亲冰冷的话语如同诅咒。可苏晚惊恐的笔迹、墙上绝望的符号、那条警告的短信……都在无声地尖叫着:不!没有结束!真相被掩盖在更深的黑暗里!阿哲被“处理”了,苏晚被定义为“意外”,地下室的血书被粉刷掩盖……一切都在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抹去痕迹,试图恢复那虚假的、华丽的平静。
我不能被困死在这里!我必须撕开这层冰封的假象!
机会,以一种极其偶然的方式降临。
一个阴沉的午后,厚重的铅云低垂,似乎酝酿着一场暴风雪。安德鲁接到一个来自国内的紧急电话,似乎是父亲那边有重要的商务安排需要他立刻远程协调处理。他神色凝重,拿着加密卫星电话走进了书房,并罕见地反锁了房门。电话里的声音压得很低,断断续续,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语气中的紧迫感却透过厚重的门板传递出来。
别墅里只剩下我和一个负责日常清洁的、只会说几句简单法语单词的当地中年女人。她正戴着耳机,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哼着调子,慢悠悠地用吸尘器清理着客厅巨大的羊毛地毯。
一个念头如同电流般击中我。监控!安德鲁的主要精力此刻被电话牵扯,书房又隔音极好……这是短暂的空隙!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我强作镇定,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假装欣赏窗外阴沉压抑的风景,眼角的余光却死死锁定了客厅角落那张厚重的橡木书桌。书桌下方,靠近地板的位置,有一个不起眼的、带有网口的网络接口面板。
安德鲁的书房是他处理“公务”的核心,网络权限最高,也最有可能突破别墅的监控封锁。客厅的网络接口,理论上与书房的主路由相连。我需要一个跳板。
深吸一口气,我状似随意地踱步到书桌旁,弯腰,假装系鞋带。清洁阿姨的吸尘器噪音恰到好处地掩盖了我动作的声音。我的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飞快地摸索到书桌下方那个接口面板的边缘。指尖触到一个微微凸起的塑料卡扣。轻轻一按,面板悄无声息地弹开一小条缝隙。
足够了!我迅速将早已准备好的、一个伪装成普通U盘形状的微型无线信号中继器,顺着那条缝隙塞了进去,卡在网线接口附近。这个小东西能短暂地截获并放大流经这个节点的网络信号,为我那台被安德鲁检查过无数遍、看似“干净”的笔记本电脑,提供一条极其微弱但可能存在的旁路。
做完这一切,我直起身,后背已被冷汗浸湿。清洁阿姨毫无察觉,吸尘器依旧轰鸣。我快步走回自己的卧室,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息,心脏仍在狂跳不止。
打开那台看似普通的轻薄笔记本,手指在触控板上滑动,点开一个隐藏极深的文件夹,启动了一个界面极其简洁、甚至有些原始的通讯程序。这是我和周涛之间,曾经用来打游戏开黑、后来被他嘲笑为“幼稚”而废弃的加密语音软件。它的协议老旧,流量特征隐蔽,几乎不会被主流监控系统特别关注。更重要的是,它支持点对点直接连接,理论上不需要经过常规网关。
我盯着屏幕上那个代表周涛的、早已灰暗了许久的头像。指尖悬停在呼叫按钮上,犹豫着,挣扎着。瑞士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在肺里。周涛在电话里的慌乱、被戳穿后的恼羞成怒,还有那句“你他妈别钻牛角尖了行不行!”清晰地回荡在耳边。他知情。他一定知道魅影会所,知道苏晚在那里打工,甚至……知道更多。
他值得信任吗?那条「别查」的短信,会不会也和他有关?
可他是唯一可能突破的口子。在国内,除了他,我还能联系谁?苏晚的父亲?那个被生活彻底压垮、只会用酒精麻痹自己的可怜人?还是其他那些沉浸在毕业狂欢、对苏晚印象模糊的同学?
时间在指尖的犹豫中流逝。窗外,铅云翻滚,酝酿着风雪。安德鲁书房里低沉的说话声还在继续,但随时可能结束。
赌一把!
我猛地按下那个绿色的通话按钮。心提到了嗓子眼。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静默后,耳机里传来一阵刺耳的电流噪音,紧接着,一个带着浓重睡意、极其不耐烦、甚至有些暴躁的声音响起:
“操!谁啊?!大半夜的!有病啊?!”
是周涛!声音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信号竟然通了!那个小小的中继器,在安德鲁无暇他顾的短暂空隙里,奇迹般地穿透了这昂贵的囚笼!
“是我。”我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缝里挤出来,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冰冷彻骨的恨意。
耳机那端,所有的睡意和不耐烦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那寂静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愕和……恐惧。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周涛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干涩、嘶哑,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绝望和颤抖:
“林…深?你…你在哪儿?你他妈…怎么…?”
“别废话!”我打断他,声音压得更低,却像淬了毒的冰棱,“周涛,我只问你一次。苏晚在魅影会所,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日记里写的‘他们’是谁?那条让我‘别查’的短信,是不是你发的?或者,你知道是谁?!”
“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林深你他妈放过我行不行!”周涛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哭腔和崩溃的嘶吼,“那地方…那地方就是个吃人的魔窟!苏晚她…她就是个傻逼!她就不该去!我们都不该沾上!你爸…你爸他……”
“我爸怎么了?!”我的心猛地揪紧,屏住呼吸。
“他…”周涛的声音突然被一种巨大的惊恐扼住,变得含糊不清,像是被人捂住了嘴,只剩下绝望的呜咽和挣扎,“……救…救我…他们…来了!他们找到我了!林深!救我……”
“周涛?!周涛!”我对着麦克风低吼,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耳机里传来一阵混乱刺耳的噪音——重物倒地的闷响,玻璃碎裂的脆响,周涛短促而凄厉的惨叫,还有几个模糊而凶狠的男人低吼声:“…东西交出来!…找死!…”紧接着,是某种钝器击打肉体的、令人牙酸的沉闷声响。
“砰!”
一声巨响,像是手机被狠狠砸在地上或墙上。
通话戛然而断。
耳机里只剩下单调而冰冷的忙音。
“嘟…嘟…嘟…”
那声音像冰冷的铁锤,一下,一下,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砸进我的心脏深处。
我僵在冰冷的屏幕前,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彻底冻结成冰。瑞士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仿佛瞬间压了下来,沉重的、窒息的黑暗,带着风雪欲来的刺骨寒意,彻底吞噬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