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车,停在了这片玉米地的边缘。
窗外,是父亲的坟茔。
呼吸沉重而艰难,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冰冷的铅块。
车里空荡荡,副驾上没戴的眼镜,后座上随意扔下的纸巾,车座上忘拿的口红,如今只剩下被磨得发亮、却空无一物的皮革。
我猛地按下车窗,让旷野的风灌进来,狠狠抽打我的脸。
那风里,似乎也裹挟着她最后的声音,那句轻飘飘却砸碎了我整个世界的判词:“我也要生活,我也得有人养!”
那声音,比坟茔的石头还要冰冷坚硬。
记忆,如同被这凄厉的风撕开的旧创口,带着疼,蛮横地倒卷回来——
许多年前,我住的那套旧房子,客厅的阳台,是我窥探世界的窗口,也是我最初窥见她的地方。
对面楼,相隔不过几十米,清晰得能看见她厨房窗台上忙碌的身影。
她那时二十几岁的年纪,像一株吸饱了晨露、迎着光舒展枝条的新柳。
她的身形修长,动作带着一种精干却无比认真的韵律。
尤其当傍晚的斜阳穿透窗玻璃,慷慨地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时,连她额前散落的几缕碎发都跳跃着细碎的光点。
那双眼睛,很大,很亮,像沉在清浅溪水里的黑色鹅卵石,偶尔不经意地抬起,目光扫过窗外,便在我心头投下一块滚烫的石头。
每每闲暇之余,我像着了魔,每天在那个固定时刻,准时出现在阳台,贪婪地捕捉着那扇窗里流动的烟火与光影。
她成了我视野里唯一鲜活的风景,一个触手可及又遥不可及的梦。
直到那天,她在我的小店门口匆匆走过。
那身影惊鸿一瞥,瞬间点燃了我蛰伏的冲动。
一种被阳光晒昏了头的热切,或者说,是一种未经世事打磨的勇气,推着我一步跨出门槛,拦在了她面前。
脸上堆砌着自认为潇洒不羁、实则浮夸得近乎愚蠢的笑容。
“嘿!美女!”
我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洪亮,试图掩盖那点自己都未察觉的底气不足:“留个QQ号呗?交个朋友!”
她猛地刹住脚步,像一只受惊的小鹿,那双大而亮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几乎透明的惊慌。
她的脸颊飞快地涨红,一直蔓延到小巧的耳垂,她飞快地瞥了我一眼,那目光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去:“我……我不会玩QQ。”
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和抗拒。
话音未落,她几乎是夺路而逃,脚步急促,很快消失在街角的人流中,只留下一阵若有似无的、带着皂角清香的微风。
我僵在原地,脸上的笑容还没完全褪去,就凝固成了尴尬的雕塑。
那瞬间的挫败感,像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激得我浑身一个激灵。
胸腔里,刚才那点被阳光和冲动烘烤出的燥热,迅速冷却、板结,沉甸甸地坠了下去。
我悻悻地退回店里,玻璃门在身后沉重地合上,将我和外面明亮的世界隔绝开来。
我靠在沙发上,想着她的背影,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指尖溜走了。
.......
时光是头蛮牛,只管闷头向前冲撞,碾碎所有自以为是的永恒。
再见到她,已是几年后一个早晨。
地点换成了镇上那所幼儿园的门口。
空气里弥漫着孩童尖锐的嬉闹、家长疲惫的催促,喧嚣得如同沸腾的粥锅。
我正牵着女儿送她上学。
就在这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攒动的人头,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定住了。
是她。
她也牵着小女孩,正微微弯着腰,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侧脸的线条柔和,她的侧脸是世界上最美的脸型,我曾经说过,她没去拍电影可惜了。
那时阳光正好斜斜地打过来,穿透春日清晨薄薄的雾气,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
她抬起头,似乎也感应到了我这束目光,视线越过攒动的人潮,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我。
瞬间,她唇边漾开了一个笑容。
该怎么形容那个笑容?
像什么呢?
像被厚厚云层囚禁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太阳,终于挣脱了束缚,在某个毫无预兆的清晨,猛地跳了出来,将积蓄已久的光和热,毫无保留地泼洒向冰冷僵硬的大地。
所有的喧嚣,孩子的哭闹,在那个瞬间,都被这个笑容奇异地过滤掉了。
她的嘴角弯了起来,眼睛清澈见底,里面没有多年前的惊慌,只有一种温和的、带着点了然和岁月打磨过的平静光亮。
好像春日的阳光在她眼中跳跃,熠熠生辉。
一股莫名的暖流毫无预兆地涌上我的心头,冲散了清晨的微寒和带孩子的烦躁。
我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牵动,回了一个同样带着温度的笑容。
隔着几米的距离,我说了句:“来送孩子?”
她笑着点点头,我也点了点头。
她弯腰,温柔地帮女儿正了正书包,然后牵着孩子的小手,转身汇入校门口的人流。
我目送着她的背影,在人群里闪了几下,便不见了。
幼儿园门口依旧喧嚣,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她刚才笑容的温度,一种奇异的安宁感笼罩着我。
春日,真的在她一笑之间,明媚了起来。
......
命运的丝线,有时脆弱如蛛丝,有时又坚韧得超乎想象。
谁能想到,最终将我们真正缠绕在一起的契机,竟是我那套急于出手的房子。
那套承载了我潦草青春的旧屋,被挂在了网上,像一件急于脱手的旧货。
我加入了沉寂多年的小区业主群,在一大堆“楼上漏水了”“车位被占了”的抱怨和广告刷屏里,看到了她。
发送好友申请时,我的手指竟有些微颤,理由栏里规规矩矩地写着:“您好,我是......”
点击发送后,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我把它扣在桌上,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住那份突如其来的紧张。
时间变得粘稠而缓慢。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手机屏幕“嗡”地亮起,提示音清脆地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
一个简洁的白色对话框跳了出来:“你好!”
后面跟着一个系统自带的笑脸表情。
就这几个字加一个表情,却像一道强光,猛地劈开了眼前的混沌。
一股巨大的、失而复得的庆幸感瞬间攫住了我,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着肋骨。
我几乎是立刻抓起手机,飞快地敲下一连串的话。
那天,她热情的转发了我的卖房信息,我也发了一连串的感谢话语。
从那以后微信成了我们新的“阳台”。
起初依旧是客套的回应,几个来回后,她的回应也从简单的“嗯”、“哦”,渐渐变成了同样带着温度的抱怨或无奈的笑。
文字的河流一旦解冻,便开始自顾自地奔涌起来,从房子,到孩子,……话题越来越密,越来越随意,越来越深。
深夜的手机屏幕,常常映亮我兴奋而毫无睡意的脸。
我们像两个在沙漠里跋涉了太久、终于找到水源的旅人,贪婪地汲取着对方言语中的温度与理解。
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在字里行间滋生、蔓延,仿佛我们之间从未隔着那几年的空白和那次落荒而逃的尴尬。
那层无形的隔膜,在无数个深夜跳动的字符里,悄然融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