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冬天的夜晚,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中突兀地亮起,是她,信息只有短短一行,却像一块冰砸进心湖:“干嘛呢?出来走走?”
没有任何犹豫,我猛地翻身坐起,心脏在寂静的房间里怦怦直跳,撞得耳膜嗡嗡作响。
指尖在屏幕上飞快地敲下:“好,在哪?”
我们从十字路口溜达到了中学门口,又从中学门口溜达回来。
我穿着一件蓝色羽绒服,拉链拉到顶,扣着帽子。
她像一个参加晚宴的公主,自信,阳光。
路灯勾勒出她脸庞的轮廓,像极了某个明星,那双在记忆中总是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盛满阴郁。
我们边走边聊,
“怎么了?”
“没什么。”
她的声音低哑:“就是……觉得累。喘不过气的那种累。”
走到某个阴暗的角落的时候,我拉住了她的手,她微微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
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发出呜呜的悲鸣。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张开手臂,将她抱住。
她身体猛地一僵,像受惊的小动物。
但下一秒,那紧绷的弦仿佛骤然断裂,她没有抗拒,反而靠了过来,隔着厚厚的羽绒服,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细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抖,像寒风中最后一片不肯坠落的叶子。
就在这紧密相拥的刹那,一股极其淡雅、却无比清晰的香气,幽幽地钻入我的鼻腔。
这气息如此独特,如此熨帖,瞬间冲散了周遭的寒气,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沉甸甸地落进我的肺腑,烙进了记忆的最深处。
我的手臂不由自主地收紧,世界仿佛被隔绝在黑暗中,只剩下我们紧贴的心跳,和她身上那令人心魂俱醉的、独一无二的暖香。
就在这条路上,在这无边的黑暗里,一种比血液更滚烫的东西,无声地、在我们之间燃烧了起来。
没有言语,也不需要言语。
拥抱的力度,心跳的共鸣,和她发间那缕魂牵梦绕的暖香,已经宣告了一切。
我低下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吻住了她微凉而柔软的唇。
她的身体再次绷紧,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但那不是抗拒,更像一种被点燃的惊喘。
她的手臂从我们之间抬起,犹豫了一瞬,终于环上了我的腰寂,很用力,很有力。
风还在刮,但在我们唇齿相依的方寸之地,时间彻底熔化了。
那夜后,我们像两个终于找到钥匙的孩子,急不可耐地打开了彼此尘封多年的秘匣,迫不及待地将里面所有的珍藏与不堪,一股脑儿倾倒在对方面前。
夜晚我的车上,我唾沫横飞,从少年时,讲到那些狼狈收场的恋爱,讲到曾经自以为是的“江湖义气”和因此惹下的麻烦,讲到父亲的过往。
讲到那些深夜里反复咀嚼的悔恨、不甘、隐秘的虚荣和怯懦,那些从未对第二人启齿的阴暗角落,如同溃烂的伤口,被我亲手撕开。
我一股脑地倾倒着,带着一种快感。
她,安静地听着,不时善意的嘲笑我几句。
她的声音清脆而坚定,有时候语速很快。
她讲起自己仓促嫁人时父母的反对,讲起那个始终把她当外人的刻薄婆婆,讲起在学校里的琐事,讲起学生打架,讲起她的一切一切……那些属于一个女人的、琐碎而真实的过往。
我们就这样,在无数的夜里,毫无保留地交换着各自生命中的兵荒马乱。
那些从未示人的伤疤、隐秘的软弱、沉重的负担,都成了连接彼此的、带着血丝的纽带。
每一次倾诉,都像是在对方灵魂的镜子里,更清晰地看见了自己,也看见了对方。
日子在车轮的滚动和粉笔灰的飞扬中继续向前,带着一种被我们共同秘密浸染过的、新的底色。
那时,她是我的一部分,我也是她的一部分。
那晚,她和人吃饭,我开车在饭店门口看着她。
饭局散了,她骑车回家,我在半路截住她,数落她喝酒太多,我要送她回家,她倔强的不肯。
没想到骑车没走几步,就摔倒在地。
她的脸苍白得像纸,嘴唇肿胀,血糊满了整张脸。
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此刻因为疼痛和惊吓而失神,空洞地望着我,里面盛满了茫然无助的泪水。
一股巨大的自责像海啸般将我淹没。
为什么?为什么我没去送她?
明明知道她晚上聚会喝多了!
那伤口,最终在她唇下留下了一道无法磨灭的淡白色印记,刻在她的唇上,也刻进了我的骨髓里。
每一次看到那道疤都提醒着我想当然的过错。
......
父亲的棺木沉入黄土那一天,我仿佛也随着被一同埋进了冰冷黑暗的地底。
我像个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空皮囊,失去了所有的依靠。
办完父亲的葬礼,她紧紧地抱住我,我把头埋在她的怀里,痛快的哭了一场。
她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手指一下下、无比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后背。
........
疫情时,店铺歇业,物流断绝,小区封锁,家里存货像退潮般迅速见底。
就在焦躁像野草般在心底疯长,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时候,她的电话来了。
声音透过电流,依旧带着那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
“别慌,有我呢。”她只说了这一句。
从那天,我家就没有缺过食物。
在去BJ干活时,她不舍的看着我:“答应我,按时吃饭。注意身体。开车慢点。”
“真空包装机,刚买的。”
“这样能放久点。爱吃肉,就多吃点。”
我抱着那堆沉甸甸的、真空肉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某个深夜,电话的沙沙声里,是她带着疲惫嗓音,带着细微的颤音:
“喂……跑哪儿了?”
“还在干活,停这里休息一下。”
“你呢?这么晚了还没睡?”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她压抑着的、细微的呼吸声:“我……我想你了……你……回来吧。”
声音很轻,却又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我的耳膜上,瞬间引爆了我胸腔里积压的所有酸楚和思念。
最后三个字,带着一种孩子般的委屈和脆弱,毫无保留地穿透了千里之遥的冰冷信号,狠狠撞在我的心上。
我猛地攥紧了手机,眼前瞬间模糊一片:“我也想你了,我这就回去!等我!”
“别急,路上慢点,我在这儿,等你。”那时她怕我瞌睡,陪我视频一路到家。
现在想想,她很久没有这么说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