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园记

此味易知,但须绿野亲身种;对他有愧,只恐苍生菜色多。

——【清】鄂尔泰题菜园门联

《周易》云:“君子终日乾乾。”忙碌之余暇,忽生念头学起做菜来,竟被儿子戏称“有天分”。

这天分不是善于做菜,而是与蔬菜有缘。天分从哪来?不知不觉就惦念起故乡的菜园了。

比之花园,我更爱菜园。花园美,菜园也有花,还多一层田园的朴野与殷实。

最是经过细雨梳洗的菜园、水滴欲坠的果蔬让人爱得心软。白菜、油麦菜、萝卜、辣椒、茄子、豆角、南瓜、苦瓜、丝瓜、韭菜、葱、蒜……在篱笆墙里,在蝴蝶、蜜蜂的翅膀下散发出清淡的芬芳。

菜园一隅,几棵梨树、木瓜树,一丛芭蕉树挨着篱笆宽松自在地生长,几条不守规矩的南瓜藤间或爬到树上,索性在树杈上开花结果。菜园外边,一条弯弯的清溪卧石流过,用竹篮装着摘下的蔬菜,先整个放在溪中小潭里漂洗一遍,把泥浆去掉,然后逐片菜叶、逐条瓜果洗净,回家即可烹炒了。

自耕、自种、自养、自炒的蔬菜,那是至今挥之不去、无法唤回的菜味。我爱吃的是苦瓜。我家乡端午节纪念伟大诗人屈原的标志性食物不是粽子,而是苦瓜。因此,端午节又别称“苦瓜节”。

桂东的农家,多有类似的菜园。

甘家祖上发源于西汉渤海郡,明末辗转广东珠玑巷迁徙入桂,不知何年落脚岑溪。20世纪,老家几次乔迁,父亲年富力强的岁月,都花在了筑家上面。于是,乡井、菜园成了我脑海中最平实的童年画卷。

在岑溪市区有个村庄就叫作“菜园”。“菜园”原来名叫“彩园”,因为位于义昌江畔,适宜种菜,又因靠近市中心,人口密集,菜销量大,遂以种菜为主,顺口了,村名便改叫“菜园”。因为全村人几乎都姓甘,我们习惯亲切地称那一族人为“菜园甘”。

菜园村养育出了岑溪历史上最著名的人物:甘乃光。甘乃光喻“自乃光明”之意。他生于1897年,少年时代随父走出菜园村到广州,毕业于岭南大学经济系,是孙中山先生的忠实追随者和旄下的风云人物之一,黄埔军校成立时任英文秘书兼政治教官,曾任国民党中央青年部部长、农民部部长、广州市市政委员长、国民革命政府内政部政务次长、驻澳大利亚全权大使。他著有《孙文主义大纲》,又以一部《先秦经济思想史》成为开创中国经济思想史专门研究的第一人。

在菜园村,甘乃光极得民心。老人回忆,当年菜园村旁义昌江的河堤经常水患缺堤,甘乃光想尽办法筹集资金,修好河堤后还种上很多防洪树,至今都没有发生过缺堤事件。现在,岑溪市区还遗留有甘乃光故居“乃光楼”。

还有一段与我有直接关系的掌故。甘乃光的父亲甘绍相,早期为中国同盟会广西分会会员,曾在东南亚各国办报,鼓动革命。1909年他在梧州创办《广西日报》。如今,我供职于广西日报社,怀念新闻前辈、同宗先贤,敬意油生。

遥想当年,中国革命先声沿着西江溯洄而上时,是什么因子驱动本家先贤不再带月荷锄,毅然挥别青青菜园,迈出岑山溪水,去精忠报国,经纶天下?

欲寻问题的答案,那平常的菜园,就在我心中凝聚了不一般的精气神。

正所谓“咬得菜根,百事可做”。其实,光是咬得菜根还不够,还要当得菜农。南非的“圣人”曼德拉在自传《漫漫自由路》里这样描述他狱中种菜的生活和“菜农”哲学:“对我来说,种菜是监狱中为数不多的自己能说了算的事情之一。先是播种、观察各种植物的生长,然后是照料植物,最后就是收获。这样的劳动过程可以提供一种简单却经久的满足。作为这一小块土地的主人,它为我提供了一点自由的感觉。”“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认为耕作菜园隐含了生活中某些方面的深刻道理。作为领导人,他也必须认真照料好他们自己的菜园,他也要播种、看护、耕作,最后才能去收获。领导人就像园丁,必须对他耕耘的事业担负责任。”

香港Beyond的主唱黄家驹为曼德拉所作的《光辉岁月》唱得多好:“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迎接光辉岁月/风雨中抱紧自由/一生经过彷徨的挣扎/自信可改变未来……”

躬耕过菜园,读起明代洪应明《菜根谭》就有切身体会。清代军机大臣鄂尔泰有副著名的题菜园门联:“此味易知,但须绿野亲身种;对他有愧,只恐苍生菜色多。”

北宋黄庭坚也有题画菜名句:“不可使士大夫不知此味,不可使天下之民有此色。”这话,亦是我虽然远别菜园,而菜园却在我心田永不丢荒的原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