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蕉记

夫蕉者,叶大而虚,承雨有声。雨之疾徐、疏密,响应不忒。然蕉何尝有声,声假雨也。雨不集,则蕉亦默默静植;蕉不虚,雨亦不能使为之声。蕉雨固相能也。蕉静也,雨动也,动静戛摩而成声,声与耳又相能想入也。迨若匝匝插插,剥剥滂滂,索索淅淅,床床浪浪,如僧讽堂,如渔鸣榔,如珠倾,如马骧,得而象之,又属听者之妙也。

长洲胡日之种蕉于庭,以伺雨,号“听蕉”,于是乎有所得于动静之机者欤?

                 ——【明】沈周《听蕉记》

“户依蕉叶独吮墨;门掩梅花自读书。”这是我为挚友智庵居所“蕉林听雨轩”撰写的门联。

他家阳台植有几棵芭蕉,我们得闲时偶聚蕉荫下品茶。他酷爱古琴,藏有一张蕉叶琴,琴名“蕉林听雨”,上有著名画家陈玉圃先生题诗:“阳春白雪久稀声,谁识奇响焦尾桐。雨打芭蕉风过竹,空山人听凤凰鸣。”

我有这份雅兴,却没有这般逍遥。

少时遭遇过一场劫难,母亲用芭蕉叶挽回我的康健。从此,仿佛生命中植入了芭蕉的基因,对芭蕉树充满感恩的崇仰。有感于斯,我上中学告别老家前,独自来到小溪边,冒雨种下几行芭蕉,还搬来河石圈砌起来,不让河水冲刷。挥手从兹去,直到如今,青青河边草里,蕉树成林,硕果排排,长得十分旺盛。芭蕉一副高舒垂荫的自然生态,加点低垂慵懒的样子,看着就宽松自在。

起初总是用眼睛看芭蕉。这与蕉农看芭蕉自然不同,蕉农眼里看见的是芭蕉果实,是芭蕉的卖相、收成与市场,很朴实,很职业。我知蕉农心,每每路过蕉林,丰收也担心,减产更关切。但我毕竟不是蕉农,看到多是蕉树、蕉叶的审美价值。长在乡村的芭蕉也好,长在城市的芭蕉也好,一派长袖善舞、呼风唤雨之状,在阳光照映下,绿中透亮,总是那么养眼的,不管长在哪里,都会俘虏我的目光。特别看着掩映窗边的芭蕉,就像在街角遇到一见倾情的美人。

随着年龄增长,读了不少关于芭蕉的诗词,开始习惯用耳朵听起芭蕉来。芭蕉,似乎总与“雨”字和“窗”字连结。《雨打芭蕉》是南方丝竹乐的代表作,淅沥之声,活活泼泼的。李清照有词曰:“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不惯起来,卧榻而听,更要命。清代蒋坦《秋灯琐忆》写道:“秋芙所种芭蕉,已叶大成阴,荫蔽帘幕。秋来雨风滴沥,枕上闻之,心与俱碎。一日,余戏题断句叶上云:‘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明日见叶上续书数行云:‘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字画柔媚,此秋芙戏笔也。”

“粉壁长廊数十间,兴来小豁胸中气。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唐代书法大家怀素的《自叙帖》乃万态争呈的草书杰作。一代“草圣”是怎样炼成的?其背后有一个“怀素书蕉”的典故。唐代陆羽的《怀素传》中说:“(怀素)贫无纸,乃种芭蕉万余株,以供挥洒。”宋代陶谷的《清异录》中说:“怀素居零陵庵东郊,治芭蕉,亘带几数万,取叶代纸而书,号其所曰‘绿天’,庵曰‘种纸’。”我没尝试过蕉叶代替纸张作书的感觉如何,但是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怀素书蕉”苦中作乐的诗情画意。清代李渔也兴味盎然:“此天授名笺,不当供怀素一人之用。”他也用蕉叶练习书法,并有题蕉绝句云:“万花题遍示无私,费尽春来笔墨资。独喜芭蕉容我俭,自舒晴叶待题诗。”一面听蕉,一面书蕉,有时不烦自洗,雨水拭之,随书随换,真是一场高妙的行为艺术。

“卧石听涛,满衫松色;开门看雨,一片蕉声。”这是一种园林中的迷人意趣。直到读了明代“吴门画派”开创者沈周的《听蕉记》,才豁然开朗,“于是乎有所得于动静之机者欤”,觉得他听蕉听出了哲学的名堂。沈周书法师承黄庭坚,我甚爱黄庭坚书法,约略感觉到舒展放达的山谷书风,除了从摇橹荡桨中悟得,莫非也受到过芭蕉的暗示?

渐渐地,自然就用心听起芭蕉来。最喜桂林的著名谚语:“慌那样,最大不过芭蕉叶。”那种蕴藉风流的豪气,格外走心。

有一年,我在广西区委党校学习三个月。每天路过高楼边的蕉林时,心境极佳。有一晚,听了中央党校教授前来讲授《禅宗与中国文化》,我又对以前研读的禅宗典籍系统地做了一番梳理。当夜穿过校园的芭蕉林,如闻欧阳修笔下的“秋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一时感悟,放下俗务,填词《踏莎行·蕉荫偶寄》:

月白风清,绿肥红瘦,高楼幽径蕉荫厚。

芳草侧耳听秋风,藤花坠处天机露。

敲字子夜,问道白昼,卷帘人向南窗叩。

世间好事谁兼具?闲将得失都参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