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胡杨

活着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下一千年不朽,高擎生命的旗帜,终年与漫漫黄沙对抗,甘愿在茫茫戈壁驻防。

——石星光《胡杨礼赞》

    

直到某日,被感动的上苍猛然看到这一大片美丽忠直、遍体鳞伤的树种问:你们是谁?烈烈西风中有无数声音回答:我是胡杨。

                    ——潘岳《西风胡杨》

胡杨,一亿三千万年前孑遗的树种,活着的化石树。请您允许我直呼尊名。因为,没有任何身份称谓比名字本身更重要、更本色、更持久。

“任我是三千年的成长/人世间中流浪/就算我是喀什噶尔的胡杨/我也会仔仔细细找寻你几个世纪……”在刀郎热烈而空漠的歌声中,我写这封信,寄给您,其实也是寄给大漠,寄给西风,寄给天地间伟大的孤独。

初秋的黄昏,在鸣沙山月牙泉的凉风中,我没听到沙鸣的声响,却第一眼看见了您,我已相信: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月泉胡杨,那时您的叶子欲黄未黄,平淡的颜色埋没在四围莽莽黄沙之间。树也不高,但细看“名片”,您已经在这里站立了100多年。霎时,我思维跳跃地联想到马尔克斯的经典巨著《百年孤独》。

最著名的胡杨自然不在月泉。当前世界仅存的三大胡杨林,主要分布于中国塔里木河流域和内蒙古额济纳旗以及中东沙漠。如果勾画一个胡杨分布图,全世界百分之九十的胡杨在中国,中国百分之九十的胡杨在新疆,新疆百分之九十的胡杨在塔里木。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我还嫌王维的诗太过圆熟,没写出胡杨遍布的戈壁沙漠的粗砺与桀骜。每到深秋,胡杨的粉丝们像淘金客一样疯狂地涌向额济纳旗,仿佛去瓜分遍地金矿。蜿蜒的黑河孕育出的额济纳旗胡杨林,以无比勾魂的风貌,几乎夺走了新疆胡杨世界的无限光环。

您立足于敦煌,离额济纳旗不算太远。然而,我思想的骆驼悠然进山,伫立在月牙泉边,在您的身影下,回首丝绸之路的繁华,领略大梦敦煌的传说。青年画师莫高与将军之女月牙的爱情悲剧,与历史上那些传奇的爱情悲剧的凄美结局相似。月牙的身躯化成一泓月牙形的清泉;莫高以泉润笔,用毕生的心血,在巨大的悲怆中完成了艺术的绝唱——莫高窟壁画。

月牙泉百代不涸,莫高窟千载不朽。

曾几何时,丝绸之路是孤独的,莫高窟是孤独的,月牙泉是孤独的。那是高贵的孤独,纯净的孤独,如同您,一棵百年不迁的胡杨。

因为景仰,我试图仔细地探究您的种族。胡杨,又称胡桐,杨柳科落叶乔木,根系发达,有的可以深入地下数十米吸收沙漠戈壁深处的地下水;树叶奇特,像柳像杨又像枫。胡杨雌雄异株,果实成熟后会吐出大量白絮般的种子,像蒲公英一样飞扬,落地生根。胡杨能生长在高度盐渍化的土壤上,从主根、侧根、躯干、树皮到叶片都能吸收很多的盐分,又能从树干的节疤和裂口处将多余的盐分自动排泄出去,形成白色或淡黄色的“胡杨泪”。胡杨林首要功用在于防风固沙,创造绿洲气候和肥沃土壤,是当之无愧的“大漠英雄树”。

因为景仰,我认真翻阅您的历史。胡杨,第三世纪残余的古老树种,在6500多万年前就在地球上生存。在古地中海沿岸地区陆续出现,成为山地河谷小叶林的重要成分。在第四纪早、中期,胡杨逐渐演变成荒漠河岸林最主要的建群种。汉文化习惯将出自西域的物什在与内地相近之物前加上“胡”字,如胡琴、胡桃、胡椒、胡麻。我阅读《汉书》,看到“西域传第六十六上”的“鄯善国,本名楼兰……国出玉,多葭苇、柽柳、胡桐、白草”,就顿生感慨,一个遍生胡杨的楼兰古国,怎么就这样杳如黄鹤?

因为景仰,我思量同您生死与共的河流。同样是《汉书·西域传》,开篇即说:“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东西六千余里,南北千余里……其水亭居,冬夏不增减,皆以为潜行地下,南出于积石,为中国河云。”这条河,就是塔里木河,它曾经流入罗布泊,孕育出楼兰文明乃至以丝绸之路为代表的西域文明。迄今,她不断缩短、消减、褪化。但我知道,塔里木河流经的地方,就有胡杨,塔里木河流域是世界上最大的天然胡杨林分布区。《中国国家地理》杂志举办的“选美中国”活动,塔里木河流域的轮台胡杨林入选“中国最美的十大森林”。学者赞叹:“它全力以赴奔向色彩的巅峰……它的狂爱精神向死而生,是对时光的最好祭献。”相反,塔里木河干枯的地方,胡杨坚持站着,站成了“树坚强”。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这,是您最真实写照吗?胡杨。

月泉胡杨,您的根系得天独厚地坐拥月牙泉的润泽,是否会续写三千年的传奇呢?

胡杨,您那么非同凡响,或许是我孤陋寡闻,我无法从唐诗宋词中找出一首咏叹您的名篇,即使边塞诗里,也未见您的踪影。

或许,您本来就不需要任何矫情的赞美,正如中国禅宗那样“不立文字”?

伟大,习惯于没有赞扬的生活,经受得起孤独与磨难。“伟大是熬出来的。”我不知道这句话最初是谁的原创,我知道这是世界巨富洛克菲勒的信条。走红、暴富、成名,可以在一夜之间完成。但是伟大,需要长时间的累积,需要野蛮的忍耐。印度的甘地、南非的曼德拉,都是熬出来的伟人。当我敲击键盘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曼德拉与世长辞。多年前中国人为他谱写的歌曲《光辉岁月》再度唱响:“钟声响起归家的讯号/在他生命里仿佛带点唏嘘……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迎接光辉岁月/风雨中抱紧自由/一生经过彷徨的挣扎/自信可改变未来/问谁又能做到……”当世界各国为他志哀时,我在静夜默读他在27年最黑暗牢狱中所写书信中的话语:“所谓圣人,其实就是不断努力尝试改进自我的罪人。”我也仿佛看见了,魂归故土的曼德拉化作了一棵不死、不倒、不朽的胡杨。

西域传诵着“苏武牧羊”的典故。几千年前,作为汉使的苏武在外交变故中,被匈奴单于扣留诱降,持节不屈,被发配到北海边牧羊19年,历尽难中难,渴饮雪,饥吞毡,掘鼠粮,夜坐塞上听笳声,心存汉社稷,心如铁石坚。最终,白发归汉,以钢铁般的意志坚守了铮铮节操,被汉宣帝列为“麒麟阁十一功臣”。苏武拄杖牧羊时,多么像一棵坚韧傲岸的胡杨!

“云山万重兮归路遐,疾风千里兮扬尘沙。”东汉末年,兵荒马乱,一代才女蔡文姬被掠入匈奴12年,身世飘零。一首长诗《胡笳十八拍》唱尽了她的悲切之心,读之可令惊蓬坐振,沙砾自飞。于今倾听管平湖大师的古琴曲《胡笳十八拍》,我就自然而然想念您,胡杨。“胡笳本自出胡中,缘琴翻出音律同。十八拍兮曲虽终,响有余兮思无穷。”胡杨,您本来就生长在西域,然而,有什么艺术比汉人所作的《胡笳十八拍》更像是状写您的旷世孤独与绝世美丽呢?

秦时明月汉时关。远去了,烽台狼烟;远去了,烈马鸣镝;远去了,商队驼铃。在西北的苍天之下黄沙之上,我只看见一棵胡杨在孤独地修行。

月泉胡杨,您静静地生长吧,“身外事,不关心,自有天公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