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园

惠风荡繁囿,白云屯曾阿。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

——【东晋】谢混《游西池》

槛外山光历春夏秋冬万千变幻都非凡境;窗中云影任东西南北去来澹荡洵是仙居。

——【清】殷兆镛题联

“进了清华门,就是清华人。”

这话我爱听。当年上不了清华大学,但就读的广西大学也享有“北蔡南马”的美誉。于今来清华大学虽然只是培训学习,毕竟是自小向往的至高学府,亦不失为一抹浅浅的荣光。

于是,第一天就到清华园门前留了个影,仰望清代军机大臣那桐题写的擘窠大字“清华园”。透过参天古柏,我瞥见了那股深藏不露的“大师气”。最后一天,在柳絮飘飞的清风中,手捧清华大学结业证书那一刻,我就不由自主地将自己也归于清华人之列了。

这不是沾亲带故的虚荣,而是对最高杏坛的景仰。真心企盼这座承载了百年荣耀的学府能有健旺的后劲让国人对它保持永久的追慕与期待。

100多年前,在中华民族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的时势下,清华大学的前身清华学堂建立了。试想想,近现代以来,有哪个地方能像清华园那样,浓缩了“三千年变局”里中国文化的风骨与命运呢?培训的闲暇,我天天都在阅读并体味清华。美国著名杂志《福布斯》曾评选出全球14个最美丽的大学校园,清华大学是亚洲唯一上榜者。我在想,读懂了清华似乎就读懂了中国。可是清华又该从何处读起呢?抑或是那花开花落、宠辱不惊的满园草木?

东西圣哲,异曲同工。《论语·阳货》云:“《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西汉辞赋家枚乘《七发》有句名言:“原本山川,极命草木。”意思是探究山川之本源,尽名草木之所出,亦即考证山川本原和草木名称之意。《圣经》则记述:“他(所罗门)作箴言三千句,诗歌一千零五首。他讲论草木,自黎巴嫩的香柏树直到墙上长的牛膝草;又讲论飞禽走兽、昆虫水族。天下列王听见所罗门的智慧,就都差人来听他的智慧话。”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其意该是多么悠远而深刻啊!

有道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此语出自《管子》:“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一树一获者,谷也;一树十获者,木也;一树百获者,人也。我苟种之,如神用之,举事如神,唯王之门。”树人固然艰辛,但就见证自然以及岁月轮回看,树木似乎更长久,清华园里一些古柏国槐,树龄都比大学的历史长。

在清华大学未创建以前,这里就已经是“水木清华,为一时之繁囿胜地”。我是在皓月当空之夜寻访“水木清华”胜迹的。这蔚然深秀的四个字,据称是康熙皇帝引用东晋名士谢混《游西池》诗句而题的:“惠风荡繁囿,白云屯曾阿。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朱柱上,悬挂着清道光进士,咸、同、光三代礼部侍郎殷兆镛撰书的名联:“槛外山光历春夏秋冬万千变幻都非凡境;窗中云影任东西南北去来澹荡洵是仙居。”

谁能料到,130多年后,西方列强打碎了大清王朝的宁静安逸,皇家园林更遭践踏。尔后,以返还部分“庚子赔款”的名义,留下了一个不幸中的万幸。而清华大学,就这样崛起于皇家园林的旧址之中。魏晋风骨,皇家气象,水木清华,东西混血,造就了清华大学的文脉。建校伊始,清华就倡导“中西融会、古今贯通、文理渗透”,开启了科学救国的理想。1914年,梁启超先生以一场《君子》的演讲,奠定了清华校训“自强不息,厚德载物”。从此,一股“君子之风”拂遍清华园内外。1920年,学生毕业时,献给母校一尊古典计时器——日晷,基座刻上铭言“行胜于言”,倡导实干兴邦之风。1929年,陈寅恪纪念王国维的碑文“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又破空而来。1931年,梅贻琦就任清华大学校长,在就职演说中,他提出了“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的旷世名言。从此清华园里大师云集,英才辈出。如今,满园的草木之间,时或回响着荡气回肠的校歌:“西山苍苍,东海茫茫,吾校庄严,巍然中央。东西文化,荟萃一堂,大同爰跻,祖国以光。”以上点点,凝聚起了清华大学的精、气、神。

对于清华园中的草木,早就有经典的叙述。清华学子、著名文学家梁实秋先生如此评述水木清华:“工字厅背后就是荷花池,这里是清华园里最幽绝的地方。”的确幽绝。最幽绝还是因为朱自清先生作了那篇传世美文《荷塘月色》。他笔底的“荷塘月色”似乎不亚于陶渊明笔底的“桃花源”,“荷塘月色”也因此成为中国学子梦寻千里的精神家园。我与学友们是在傍晚时分来看荷塘的,初夏还不是荷花盛开的季节,塘的四周也只是杨柳摇曳,丝丝柳絮飘浮在水面,若即若离。但我的眼底,那荷香,那月色,都在漫漶、复原,参差一池塘而清气满乾坤。

作为清华大学数学系教授杨武之之子,诺贝尔奖得主杨振宁先生少年时代就生活在清华园。在“国破山河在”的战乱年代,杨振宁却在这样一个清静的环境里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用他的话说,清华园里,“几乎每一棵树我们都曾经爬过,每一棵草我们都曾经研究过”。这清华的草木,莫非给了杨振宁非同寻常的灵气,使得其天赋异禀?而最终他又选择归根清华,也似乎是在回应清华草木对他的殷殷召唤吧?

树木花草比人更经得起日晒雨淋。晚风中,漫步在清华园里,我总是被这些草草木木吸引而驻足端详。据统计,清华园里乔木古树有240株,120株百年以上,13株超过300年,而清华园(二校门)前的两株古柏,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有人估计树龄已达500年。老树春深,见证了多少光阴荏苒,家国沧桑!这其中承载的厚重历史,吾辈又如何能读懂而传承?此刻,徜徉于此的我,与这片草木自然相比,又显得何等微小与浅薄!但可幸的是,我还有修远与求索的热忱来与这方天地相伴,并深思。

近年,清华大学创建“绿色校园”,到全国各地调研了2000多种木本植物,选择引种,使全校乔灌木树种多达520多种32万多株。散步清华园,见得最多是垂柳、毛白杨、油松、白桦、梧桐、槐树、银杏等,气宇轩昂,成行成市,磅礴盎然。还有许多珍贵的树种,很难用字句去状写,我用心记住了它们的名字:君迁子、太平花、棣棠、木槿、凌霄、多枝柽柳、百华花楸、南方红豆杉、北美香柏、欧洲七叶树……在工字厅附近,我看到榴园和牡丹园,牡丹开得旺相,高贵的花朵遍及各大色系。时值清华大学101周年校庆刚过,校花紫荆和丁香还在自由地盛放。

最让我惊叹的是,在清华园8号楼宿舍东侧,居然养植着来自大漠风沙中的树种——胡杨。清华园里的胡杨,既蕴涵着“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清华精神,也是中华民族坚韧不拔、生生不息的象征。

西汉贾谊《鵩鸟赋》有句名言:“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人如此,树也如此,天地万物都如此。这里,不必重复那些耳熟能详、如雷贯耳的清华人名字,毕竟“江山代有才人出”。

观树即是观人,阅树亦当阅世。

何谓国家栋梁?问万千草木而不语。我在清华园丙所北苑一块石碑上,找到了一句生动的注脚:“清芬挺秀,华夏增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