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望陛下慎之

大将军府前堂。

堂上霍光手持书简面东而坐，堂下侍卫持戟列于两旁，寒光闪烁，尽显威严。

不多时，刘病已跟在冯子都身后入内，见霍光在堂，当即行跪拜礼，“典农都尉病已，拜见大将军。”

霍光像是没听见似得，依旧看着手里的书简，良久后才抬起头瞥了一眼，“听闻典农都尉幼时随澓中翁习《诗经》，通经术，才能过人。”

“不知懂刑律否？”

刘病已此时方敢有所动作，微微起身，低头道，“卑贱之人才疏学浅，得陛下器重，忙于田亩，尚未熟读汉律。”

此言过后，又是一阵沉默。刘病已跪在原地，身子微微颤抖，一副惊吓过度的模样。

霍光看着堂下的刘病已，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为官者，岂能不通汉律。”

“律法森严，即便不知亦是罪。”

“诺。”

刘病已闻言起身，面对着霍光缓步后退，待转身时，后背已出了一身冷汗。

他明白这是霍光给他的警告，要是再陪着刘贺胡闹，下次就该治罪了。

至于罪状，汉律六十六篇，三百五十九章，总有一款适合他。

另一边，刘贺知道刘病已被霍府的马车接走，并未太过担忧。他如今“高祖光环”在身，霍光若想行废立之事已不可能，除非他想谋反。再者，霍光若想对付刘病已，直接命廷尉拿人即可，不必这么麻烦。

此次对付霍光的计划，还未实行便胎死腹中，让刘贺明白，他与霍光最大的差距不在权势，而在见识。

正所谓成也萧何败萧何。他来自后世，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能跳出樊笼以常人想不到的角度观察世界。

而霍光为官多年，深谙官场之道，明经术之学，世间诸事了如指掌，处事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

优势在见识，劣势也在见识。

对现实的了解不足，让他的优势发挥不出来。即便有奇思妙想也为现实所不容，视为离经叛道，优势反而成了劣势。

如今最重要的，不是学怎样理政，也不是对付霍光，而是要学习五经，把脑子里的东西用当下群臣所能接受的方式说出来。

了解规则后跳出，为高屋建瓴，若似懂非懂，则是空中楼阁，一触即溃。

次日，刘贺命王善将往日奏疏皆送往兰台，自己则是前往石渠阁。

石渠阁为萧何所建，最初用于存放秦朝遗留的档案文书，孝武皇帝罢黜百家后，此地便逐渐成为存放儒家经典和五经博士辩论之所。

刘贺此去就是为了听五经博士的辩论。

建元五年，孝武帝罢传记博士，又为《易》和《礼》增置博士，与文，景二帝时所立的《书》，《诗》，《春秋》合为五经博士。

五经博士通古今，备顾问，授课太学。

若是以前，刘贺肯定会前往太学，听课之余拉拢人心。

可如今他却改了主意，帝王岂能与学子同居一堂，太学偶尔去一次让学子感受到帝王的关注即可。要是他隔三差五就去一次，那些学子不但不会对他感恩戴德，反而会觉得他礼遇过甚，非人君所为。

是故，刘贺只能去五经博士辩经论理的石渠阁。既能不伤帝王威严，又可礼下于人。

石渠阁顾名思义阁下有一条石砌的水渠。刚到此处，刘贺就听到阁内传来的争吵声。

“此言大谬。”

“与理不通。”

“焉敢曲解圣人之言。”

刘贺暗自咋舌。五经博士，年长者已过花甲，即便是新入阁的也是不惑之年，可自称老夫。

他站的位置离阁门还有十余步。一帮老头子能把声音传到此处，足以说明其声音洪亮，身体硬朗。

刘贺朝外面的侍卫使了个眼色，缓步迈上台阶，站在门口去聆听阁内的争吵。

饱学之士的争吵可不是泼妇骂街，动不动就“汝母婢也”“彼其娘之”。

即便吵架也要引经据典，有理有据，要是无理取闹吗，玩泼妇那骂街那一套，绝对会被这群人携手打出去。

别以为读书人就不通武艺。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那是后世才有的。

如今的大儒，你若是不明道理，他也略懂拳脚。

毕竟君子六艺中就有射和御，架着马车一箭射死你。

阁内吵的火热，丝毫没发现门口多了一群人。而刘贺也没有出现打扰，站在门口暗自揣摩，像是一块干瘪的海绵，疯狂的吸收各家之所长。

一刻钟后，许是阁内的诸位老头吵累了，争吵渐渐小了下来。

坐在主位的王式喝了一口浓茶抬起头，这才发现站在门口的刘贺，顿时大惊。

他急忙放茶杯快步走到门口，行稽首礼，“不知陛下到此，有失礼之处，望乞恕罪。”

刘贺鞠躬还了一礼，以示师生之情，随后将王式扶起，“不知者，不罪。”

言罢踏入石渠阁，王式跟在刘贺身后为他一一介绍阁内的众人。

《易》学博士，施雠，梁丘贺；《尚书》学博士，欧阳地余，夏侯胜；《诗经》博士，翼奉，韩延年，《礼》学博士，后仓；《春秋》博士，严彭祖，荣广。

刘贺与众人一一见礼，坐于上首处，“朕听诸位辩论，受益匪浅，今可畅所欲言，言者无罪。”

阁内众人闻刘贺之言，皆面露喜色。董仲舒不过广川一儒生，不过所学为孝武帝所赏识，才使得公羊春秋成为一时显学。董仲舒本人也饱受恩宠，赐葬于长安西郊。昔日孝武帝经过他墓地时，为了表彰其功绩，还特下马致意。

时至今日，董仲舒的陵墓被人称为下马陵，其人被称为儒者宗。

阁内众人或许有看不起董仲舒的，但绝对没有不羡慕董仲舒。

治学为何，一为修身养性，二为著书育人，三为名传后世。在场的有哪个不想自家的学说，得到帝王的赏识。

歇息片刻，争吵声再次响起。

诸位博士并没有因为刘贺的存在而有所收敛，反而愈发的狂暴，荣广年近古稀须发皆白，依旧口若悬河怼的严彭祖哑口无言，让刘贺叹为观止。

辩论从日出到日中，持续两个时辰才停歇。这还是刘贺担心这群老家伙体力不支晕过去强行中断，要不然这群人能喷上一整天。

众人离去后，王式行至刘贺身前，行礼道，“陛下，臣斗胆进言。今日诸位饱学之士，所学皆有可取之处。”

“唯翼奉，韩延年，望陛下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