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深没膝,白茫茫一片,像是给死人盖上了无边无际的殓布。
江临就像一头被撵急了的兔子,或者说更像一头没了爹娘的狼崽子。
在这片冰冷的死亡织物上拼命刨着,肺叶子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喘息都喷出滚烫的白雾,随即又被冻成冰渣子。
他借着那些伸出嶙峋怪爪的光秃老松,借着高低起伏能崴断驴腿的地势,一次次扭转身体,企图把身后那紧追不舍的死亡甩脱。
可两条人腿跑断了筋,又怎能快过四条矫健的马腿?
尤其是在这林子边缘,树木虽渐密,却终究还算不得深邃,给那马蹄留下了腾挪的空间。
蹄声沉闷,踏在雪上,如同阎王爷敲打着催命的鼓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响,震得人心头发慌,胆儿发颤。
“嗖——”
带着一股子腥风,一支沉甸甸的狼牙重箭擦着他的耳朵根子飞了过去,那箭头上凝聚的杀气刮得他皮肉生疼。
箭矢噗地一声,恶狠狠地扎进前方雪地,像一根黑色的毒桩钉在那里。
箭羽兀自嗡嗡颤抖,溅起一片雪沫子,白得耀眼。
马背上的骑士发出了粗嘎难听的狞笑,那笑声在寒冷的空气里像钝刀子割肉。
他欣赏着雪地里那个拼命挣扎的小小身影,就像草原狼看着爪下瑟瑟发抖的兔子,眼神中充满了残忍的戏谑。
江临的心,一下子像是被泡进了冰窟窿,沉到了最底下。
他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像受惊的林鼠飞快地扫视着周围白茫茫的一切,寻找着哪怕一丝一毫的生机。
左前方,那里的林子似乎更黑、更密,树木粗壮得像庙里的柱子,地势也更加崎岖不平,布满了被雪覆盖着的陷坑和怪石。
也许只有那里才能藏住他这条小命。
死马也得当活马医了!
江临心里一横,再不犹豫,猛地一拧身子,朝着那片看起来更加幽深也更加凶险的密林一头扎了进去。
那蛮子百夫长见他转向,脸上那刀疤扭动着,扯出一个更加残忍的冷笑。
他催动胯下战马紧追,动作间似乎牵动了什么旧伤,身体在马鞍上不自然地晃了一下,眉宇间闪过一阵剧痛。
他咕哝着低低暗骂了一声,对这个滑溜如鱼的汉人小子更加恼火。
再次从马鞍旁那白骨雕花的箭囊里抽出一支箭,搭上他那张看似寻常实则力道惊人的骑弓,准备给这只垂死挣扎的小老鼠来个一箭穿心。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前方跌跌撞撞奔跑的江临却像是突然如同被绊马索绊倒的劣马,向前一个踉跄,用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重重地扑倒在了厚厚的雪地里,溅起一片雪粉。
他手中那张须臾不离的五力牛角弓也脱手飞出,摔在了几步之外的雪窝里。
看到猎物如此干脆利落地摔了个狗啃雪,那百夫长眼中的轻蔑和残忍几乎要溢了出来。
他甚至收起了骑弓,觉得用箭结果这般不堪的对手简直是污了自己的箭矢。
或许是旧伤作祟,他有些费力地从马鞍前抽出一口只剩下半截的断刃。
放缓马速,带着一种胜券在握的傲慢,向着扑倒在地的江临逼近。
马蹄踏在厚实的雪上,发出沉闷声响,一步一步,如同地府判官踱步而来。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雪地里那蜷缩的身影,脸上挂着猫戏老鼠般的残酷笑容,似乎在期待着看到猎物恐惧的抽搐,无助的哀鸣。
然后,再不紧不慢地挥下那半截断刃,享受那了结生命的快感。
然而,就在他的战马踏着悠闲而致命的步子,距离摔倒的江临只有大约二十步距离时。
异变陡生!
原本像条死狗一样趴在雪地里似乎连喘气都艰难的江临,刹那间竟如同蛰伏雪下、终于等到机会的雪豹一般,猛地从雪地里弹射而起。
他刚才那看似狼狈不堪的摔倒,似乎是精确算计了距离和落点。
此刻他弹起的位置,恰恰好藏身在一棵需要两人合抱的粗壮古松之后,树干的阴影将他完全遮掩,而那把刚刚脱手飞出的五力牛角弓,就落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几乎就在起身的同一瞬间,江临那冻得青紫的左手爆发出惊人速度,闪电般抓起牛角弓。
与此同时,他的右手条件反射般从身后后那个破旧的箭囊中抽出了一支箭。
正是饮过野猪血,硕果仅存的三棱破甲箭。
搭箭,转身,开弓!
所有动作仿佛在千百次的演练中化作了本能,一气呵成,快到了极致。
整张八力强弓,竟然在这生死关头,被拼了老命的江临第一次拉开近乎满月。
弓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嗡嗡闷响,像是在痛苦呻吟。
“死——”
一声饱含着无边恨意与决死之念的怒吼,并非从喉咙,而是从江临整个胸腔里炸开。
他手指猛地一松。
绷紧的弓弦发出一声短促而沉闷的爆响。
“咻!”
三棱破甲箭,凝聚了他全身的力气和所有的愤怒,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黑色死亡闪电,以无可匹敌的气势,直奔蛮骑胸前。
那蛮骑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瞳孔猛地收缩如针尖。
他意识到自己又被这个狡猾如狐的汉人小子给耍了,喉咙里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咆哮,虽然牵动旧伤让他反应慢了一丝,但他久经沙场的本能还在。
他几乎是凭借着尸山血海里磨练出的直觉,将手中那把残缺的弯刀猛地向前一横一扫。
“铛!”
一声炸雷般刺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声轰然爆响!震得林间的积雪簌簌落下!
那蛮骑凭借着过人的武勇和千锤百炼的战场直觉,竟然在间不容发之际,用那口断刃,精准无比地劈中了疾射而来的破甲箭矢。
三棱破甲箭上蕴含的足以洞穿铁甲的巨大力道,狠狠撞在刀身上。
箭头与刀锋碰撞处,迸射出刺眼的火星,如同黑夜里炸开的鬼火。
最终,那支凝聚了江临所有希望的破甲重箭,还是被这惊天一刀硬生生磕飞了出去,斜斜扎入远处雪地里,只留下半截箭羽在寒风中绝望地颤抖。
失败了!
江临的心,像被人用冰水浇透,瞬间沉入了不见天日的谷底。
他最强的一箭,他最后的保命底牌,竟然被对方硬生生用一把破刀给劈飞了。
一股彻骨的寒意混杂着无边的绝望,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冻僵,撕裂。
完了!
“哈哈哈哈,汉人的小虫子,你的把戏就这些了吗?”
蛮骑粗重地喘着气,被震得发麻的右臂还在微微颤抖,脸色也因为牵动旧伤而有些发白,但他脸上的笑容却更加狰狞和残忍,像一头终于将猎物逼入绝境的饿狼。
他甩了甩发麻的右手,看向江临的眼神充满了猫戏老鼠般的戏谑和嗜血的快意。
“你的毒箭没了,现在,轮到我了,我要把你这身皮剥下来,做成马靴。”
他故意放慢了马速,似乎是要尽情享受猎物临死前的恐惧。
马蹄声声声催命,让江临几乎窒息。
百夫长高高地扬起那把残刀,刀锋上残留的火星似乎还未熄灭,映照着他扭曲而得意的脸。
他在欣赏,欣赏江临脸上那无法掩饰的恐惧和正在蔓延的绝望。
要死了吗?
江临脑海中忽然闪过母亲那双充满期盼又饱含忧虑的眼睛,闪过自己一次次从死亡边缘挣扎求生的决心!
不能死!
绝不能死在这里!
就在这彻底绝望的时刻,他揣在怀里那个硬邦邦几乎被遗忘的小皮袋,硌了他一下。
里面装的是……
他猛地想起李二狗那伙人平日里干的那些偷鸡摸狗的下三滥勾当,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绝境中滋生的毒草,猛地蹿了上来。
“呀——啊——!”
江临猛地发出一声野兽濒死般的嘶吼,像是要把胸腔里所有的恐惧和不甘都吼出来。
他竟然从树后猛冲而出,手里紧紧攥着那把江父留下的锈迹斑斑的匕首,像一只扑向熊熊烈火的飞蛾,直愣愣地朝着那高头大马之上狞笑连连的蛮骑冲了过去。
“螳臂当车,不知死活的东西。”
蛮骑看到这一幕,脸上露出极度轻蔑和残忍的笑容,他甚至没有立刻挥刀,而是饶有兴致地勒了勒马缰,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个冲向死亡的汉人小子,仿佛在欣赏一出滑稽而短暂的闹剧。
然而,就在江临不顾一切地冲到距离战马只有几步之遥,百夫长脸上残忍的笑容最为浓烈,即将挥下那半截屠刀,彻底终结这场追逐的最后一刻。
异变再起!
江临前冲的势头猛地一顿,那看似决绝赴死的动作竟是虚晃一枪!
他的左手快如闪电般伸入怀中。
看准了风向的他手臂奋力一扬,将布袋里满满的白色粉末,朝着马上的百夫长劈头盖脸地撒了过去。
“什么东西?”
沉浸在戏谑快感中的蛮骑猝不及防。
只觉得一股呛人至极的粉末,如同毒蛇喷出的毒雾,瞬间扑面而来。
他下意识地闭眼偏头,但一切都已经太晚。
大量的生石灰粉末,借着风势,瞬间糊满了他的脸庞,钻进了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巴!
灼热、剧痛、窒息同时爆发。
“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一阵如同下油锅般的剧烈灼痛感瞬间席卷了他的眼睛。
蛮骑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双手死命地捂住眼睛,在马背上疯狂地扭动嘶吼,像一头中了剧毒的猛兽。
胯下的战马也受惊不小,从未听过主人如此凄厉的惨叫,又被那呛人的石灰味刺激,顿时人立而起,疯狂地嘶鸣打转。
百夫长在剧痛和惊慌中再也无法维持平衡,如同一个破败的麻袋,从高高的马背上滚落下来,重重摔在雪地里。
他顾不上别的,在雪地里痛苦地哀嚎翻滚,拼命地抓起地上的雪往脸上,往眼睛里胡乱揉搓,试图减轻那深入骨髓的灼痛。
千载难逢的机会。
江临看到那不可一世的蛮骑暂时彻底失去战斗力,立刻转身,几步冲到掉落在雪地里的牛角弓旁,再次一把将其抄起。
取箭,搭弓。
三十步之内根本不用瞄。
“嗖!”
那蛮骑虽然目不能视痛不欲生,但久经沙场的听声辨位的本能还在,加上剧痛下的胡乱翻滚,竟然如同泥鳅滑过,险之又险地躲过了这致命的一箭。
“可恶!”
江临心中暗骂一声,手上动作却如同流水,没有丝毫停滞,以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再次抽箭、搭箭、开弓!
第二箭。
百夫长似乎听到了弓弦声,猛地向一侧扑倒,身体扭曲成一个古怪的姿势,竟然再次躲开。
铁箭射在他刚刚躺过的地方,激起一蓬雪雾。
“嗖!”
第三箭!
这一次,蛮骑没能完全躲开。
也许是旧伤发作,也许是流血过多,也许是受伤太重,也许仅仅是运气用尽。
利箭狠狠地咬中了他的大腿。
他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惨叫,翻滚的动作却因为剧痛而更加疯狂,像一条被踩了尾巴的疯狗。
江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一旦对方从剧痛中缓过一丝力气,或者胡乱抓起武器,或者仅仅是适应了黑暗和疼痛,死的那个人,依然会是自己。
他强迫自己冷静,再冷静。
胸膛剧烈起伏,但握弓的手却稳如磐石。
他双眼死死盯着。
一瞬间,风停了,雪落慢了,心跳仿佛化作倒计时。
就在他预判到敌人滚动中那百分之一息的停顿。
第四箭!
他将五力弓再次拉开,弓弦几乎勒进了他的手指。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射出,而是死死盯着,预判着,等待着。
等待着敌人翻滚动作中那必然出现,哪怕只有百分之一息的停顿。
就是现在。
“嗖!”
箭矢如同追魂索命的毒蛇。
正痛苦翻滚不断用雪搓洗眼睛的蛮骑这一次,终于没能躲开。
那支凝聚了江临全部杀意和最后一丝力气的铁箭,精准无比地从他的指缝中钉入。
箭头轻易地搅碎了脆弱的眼球,穿透颅骨,带着滚烫的脑浆和鲜血,贯脑而出。
强大的力量甚至带着蛮骑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
“啊——!”
蛮骑发出一声短促而惊天动地的怒吼,那声音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生命被瞬间抽空的极致惊骇。
声震林梢,震得树枝上的积雪簌簌而落。
随即,他整个身体彻底瘫软下来,四肢抽搐了几下,再无声息。
汩汩的鲜血混合着白色的脑浆,从脑后的创口不断涌出,将身下的白雪染得一片刺目的猩红。
“呼……呼……呼……”
江临手中的弓也是再也抓握不住掉在雪地里。
他双手撑着膝盖,像一条刚刚被扔上岸奋力挣扎才活下来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几乎要把自己的肺给喘出来。
全身的肌肉因为刚才那极致的爆发和高度的紧张而剧烈颤抖,冷汗和雪水混在一起,顺着脸颊冰冷淌下。
他死死地盯着那具死不瞑目的蛮骑的尸体,又看了看自己射空的箭囊,过了好一会儿,那根一直紧绷到极限的神经才猛地一松。
一股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席卷了他全身。
他双腿一软,坐倒在冰冷的积雪上,再也站不起来。
他赢了。
靠着算计、靠着伪装、靠着小成的箭术、靠着那袋捡来的生石灰、靠着对方的轻敌和旧伤,更靠着那份绝境中滋生出的疯狂和狠辣,他用尽了所有的底牌和运气,终于射杀了这个不可一世的强敌。
这其中的惊险、运气和压力,只要任何一个环节稍有差池,此刻躺在血泊中的,便是他了。
他心中后怕不已,同时也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的疲惫。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吞了口混着血腥味的唾沫,从雪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
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冷汗夹着雪水将衣裳黏在身上,透心的凉。
他的目光仍停留在那具不远处蛮骑的尸体上。
箭矢从那人的眼骨贯穿而入,后脑炸开,鲜血与脑浆将一地白雪浸得猩红。
那不是一箭射出去的血,是他一生的力气、恐惧、愤怒和执念汇聚成的。
江临默默走过去,蹲下身,把那支染血的箭抽了出来,指腹轻轻抚过箭羽,感受那熟悉却又陌生的震颤。他的手很冷,但那箭像是回应了他的杀意,仿佛仍有余温。
他不是第一次练箭,也不是第一次拼命。
但刚才那四连发,却是他第一次,将杀意、预判、节奏和生命一起注入了箭中。
【技艺:箭术(小成)】
【进度:0/10000】
【效用:开五力弓,五十步内,箭无虚发;连珠箭,瞬息三箭,箭势相引连珠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