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性格刚戾程仲德

日暮西垂,鲜红的阳光冷幽幽的铺陈在整片大地上,尚未熄灭的黑烟,顺着风四下弥漫。

半空中盘旋着一团团黑压压的乌鸦,时不时从中飞出一只,落到地面,开始享用自己的大餐。

折断的旗杆,散落的断刃,倾倒的车轮,泥泞中的残肢断臂。

哭喊着,哀嚎着,告饶着的俘虏们,以及满脸欢笑着打扫战场的东阿县兵卒。

悲与喜,混合成了奇异的对比。

张阙远远眺望,不发一语。

说起这场刚刚结束的战事,过程不必赘述,只用水到渠成四个字形容就足够了,不过程立的骚操作却不得不提。

在发觉渠丘山上聚集的民众百姓们不愿回转夺城,程立便让长子程武带上十几人假扮黄巾军,举着标志性的黄色大旗,从东面呼啸而来。

他自己则在人群之中大呼道:“贼人正从东来。”

山中百姓不明所以,眼看着东面确实黄旗招展,烟尘滚滚,心惊之下,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一股脑便跟着程立往西面东阿城冲去。

彼时,正巧是张阙射出帛书,命人在城头喊话,引的黄巾军骚动之时。

黄巾军众首领以为自己迎来了援军,结果到了跟前,才发现是一群只知道蒙头狂冲的寻常百姓!

而张阙带人出城夹击,更是雪上添霜,火上浇油。

本就接近崩溃营啸的黄巾军,这下子彻底无救。

围攻东阿城整整四日的黄巾军,就如张阙出城前所喊的那样,一朝而定,余下的不过是收拾残局罢了。

斜照的夕阳,将张阙和身边之人的影子拉的很长,远远的投在浑浊的土地上,仿佛两个俯视人间的巨人。

张阙伸手按向墙垛,手甲上残存着未干的血迹。

指尖摩挲着粗糙的刀痕,低垂的眼睛余光,淡淡映出身边站立之人的形貌。

极高,极瘦,就像是一株从山峦怪石中生长出来的奇松。

张阙本来觉得自己身高八尺,已经算高了,谁知道身边这人居然还比自己高了半个头,足足有八尺三寸有余了!

程昱,或者该称呼他还未更改的姓名,程立。

在真正见到他之前,张阙曾经设想过许多两人相见时的情景。

是该倒履相迎,执子之手,表现自己求贤若渴之心。

还是该保持矜持,不动声色的提起自己如何手刃王度,如何聚拢民心,如何用计离间,如何打败城外乱军,从而引得他大呼惊叹。

抑或是可能两人相性极高,根本不必多说闲言,一见就如故。

无论何种情景,归根结底,都是张阙在想着该如何收服这位鼎鼎大名的谋士。

然而,此时此刻,两人同时站在城头,相对却只无言。

不是张阙怕尴尬,也不是张阙临了胆怯,只是在程立目光扫视下,张阙只觉得自己所有的话根本不用说,程立都已经知晓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张阙终于开口。

“我曾听闻程公年少时候,常梦见自己登上泰山以两手捧日。比之眼前垂暮夕阳,当真是曜日之象,可谓是奇人自有异象。”

“当不得张君公之称呼,所谓捧日之说,乃乡野闲传,当不得真。更何谈什么曜日,老朽四十有余,已经如这夕阳,垂垂老矣。”

程立的声音很是冷淡,对于张阙不称令君,而是喊了个相对礼貌,又保持距离的张君。言语之中,更是很直接的表达着我老了,你别来折腾打扰我的意思。

张阙一时语塞,只得再度沉默,继续看向城外。

此时战场已经打扫的差不多了,县卒们正三三两两的回城。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薛房怀抱头盔,顾不得满头汗水,兴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令君!城外收缴的物资已经大略统计完成了,共有长矛千余条、皮甲两百多副、铁甲三十副,粮食两万余石,战马三十余匹。至于金银财帛,过于零散,还未能完全计数,应在三十万钱左右。”

“哎,可惜的是,敌军混乱刚起的时候,却有一名贼首点火自焚!听说姓方…此人非但将自己帐内所有物资财物集中一处,烧的一干二净!还派人去屠戮砍杀战马,真是可恶!要不是其人已经焚为灰烬,定要将其如王度一般悬首示众!”

张阙听完之后一时愕然。

不是替那不认识的方姓贼首感叹,更不是觉得缴获很多,而是觉得太少!

这黄巾军也太穷了吧?就这么点物资?

说好的发战争财呢?

这点东西,就连自己募兵发出去的钱粮都挣不回来吧!

但是很快,张阙也明白过来,这支黄巾军一起义就撞上了东阿城,根本没有劫掠多少地方,如此穷酸也在情理之中。

“将缴获先行封存,你与兵卒们说,等军功验算完毕后,我会另行封赏。”

薛房脸上喜悦神情更盛,恭敬称是。

对于大户人家出身的他来说,喜的自然不是什么钱财上的封赏,无论什么封赏也比不上实打实的军功,此战过后,自己头上的代县尉俨然已经能够变成正牌县尉了。

不过在简单汇报完之后,薛房并没有离开,而是指着远处黄巾军营盘与东阿城空地上,一簇簇绑手缚脚的俘虏们,询问张阙该如何处置。

“程先生觉得应该如何处置?”

张阙将问题抛给了程立。

“此乃大事,张君决定便好,下吏不敢置喙。”程立的回复依旧冷淡。

张阙嘬了嘬牙根,试探询问道:“挑出其中贼首,杀之以儆效尤,余下的放走?”

“张君决定便好,下吏不敢置喙。”还是一样的回复。

张阙顿时觉得牙疼,对于这些俘虏的处置,无非就三种方案,要不全杀了;要不杀了领头的,剩下放了;再就是纳为己用。

但刚刚那个折中方案,显然不符合程立想法。

张阙轻轻瞥了一眼程立,却正巧程立也侧身来看,两人无意中对上了眼。

张阙只觉得程立双眼好似深潭,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学生课堂,程立正是老师,明明已有答案,却还要想方设法的来考验别人。

张阙心中顿时一凛,若是按照史书上写的,这老头向来心狠,他不会是想要将俘虏全杀了吧?

他长呼一口气,伸手摸过斑驳的城墙,沉默片刻之后,开口道:“我决定将俘虏中的青壮招募编练为兵,至于剩下的老幼妇孺,就以工代罚,修缮城防吧!”

“程公觉得如何?”

“张君决定便好,下吏不敢置喙。”

不知道是不是张阙错觉,程立的声音似乎更加冷淡了些。

张阙挠了挠头,看来自己的答卷,程老师并不满意啊,但是他也实在无非违心。他自衬自己并不是皇甫嵩,没有斩首垒京观的癖好,城外两千多条人命,其中多是大汉最底层活不下去才起义的流民,两军对垒时,尚可以说是各为其主。但是,杀俘虏,自己真下不去手。

“程公乃东郡名士,可知道东阿周近还有哪些名士,或者有才能之人,我欲求贤征辟。”顿了顿,张阙暗叹一声,换了个话题,勉力和程立继续攀谈着。

“下吏乃浅薄之徒,蜗居于东阿,并不识得什么名士,张君或可再询他人。”

“程公可知道东郡何处有战马?”

“不知。”

问题越来越简单,回答也越来越短。

“啧!”

张阙是真的无奈了,早知道程立此人脾气不好,却没想到坏成这样,难怪陈寿说他性刚戾,与人多迕。

就这臭的跟粪坑石头一样的性格,真不知道东阿士民是怎么和他相处四十余年的!

不等张阙在脑海中继续吐槽程立,另一边程立见他再无呱噪,已经准备拂袖告辞了。

“张君若无其他事,下吏先行告退。”

张阙摆了摆手,也没了热脸贴冷屁股的心情。

两人这番初初相会,不说与张阙原先设想的完全一致,至少也可以说是大相径庭。

然而,程立刚刚走出几步,却又顿足,微微拱手说道:“王度虽是乱军贼酋,但是如今城外乱军已破,且他已经悬首曝尸数日。毕竟也曾是东阿县丞,还请张君将其尸骸取下,收敛入土了吧。”

张阙万万没想到,与程立相见之后,他唯一一次开口提要求,居然是为了王度。

“好。”

见得张阙答应,程立躬了躬身,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了。

“这老匹夫!”

薛房冲着程立远去的身影,狠狠唾了一口,旋即,面向张阙。

“令君,不用问这老匹夫,名士什么的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何处有马!”

“哪里?”

“东武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