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孤舟卧雪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湘江的夜,仿佛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冻玉。小西门外的码头,几艘破旧篷船如疲惫的老兽,在刺骨的朔风中瑟瑟呻吟。其中一艘船内,杜甫裹着单薄的旧衾,蜷缩在角落。冷风从船篷的千疮百孔中钻入,挟带着细碎的雪粒,扑打在他枯槁的脸上。他喉间一阵奇痒,压抑不住的剧咳撕破了沉寂,每一声都像要把五脏六腑从腔子里生生掏出来。昏暗中,杨氏夫人摸索着将一只粗陶碗递到他干裂的唇边,碗里清水映着舱外雪光,晃动着他扭曲的倒影。
“药……怕是熬不住了……”杨氏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将手探进被中,握住杜甫冰冷如铁的脚。那寒意仿佛来自幽冥深处。杜甫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刀割般的痛楚。他微微摇头,浑浊的目光投向舱外飞旋的雪影:“莫费事了……老妻啊,这风疾,药石难攻……是命数到了……”窗外,寒江呜咽,雪片如刀,天地间只剩下这孤舟一芥,在无边寒冷里飘摇。
二、病骨移江阁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潭州城垣在薄雪中显出灰败的轮廓。幸得旧识苏涣相助,杜甫一家终于从逼仄的船舱移居至江边一处残破江阁。那阁子悬于半崖,枯藤缠绕,木梯朽坏,每一步踩上去都发出令人心悸的呻吟。阁内四壁透风,湿冷的霉气浸入骨髓。杜甫躺在临时铺就的草榻上,盖着数层补丁叠补丁的薄被,依旧止不住寒噤。崖下湘江奔流,涛声日夜不休地撞击着岩壁,仿佛要将他最后一点安宁也彻底卷走。杨氏在墙角架起药炉,微弱的火光映着她布满愁苦的侧脸,一缕药香在潮湿冰冷的空气中艰难弥漫,却冲不散那沉沉的死气。
“爹,喝药吧。”宗武小心翼翼地端来药碗。杜甫挣扎着撑起上身,枯瘦的手臂颤抖着,几乎捧不住碗。药汁苦涩滚烫,他艰难地吞咽着,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蠕动。每喝一口,胸腔便是一阵翻江倒海的闷痛。他抬眼望向洞口方向,嶙峋的崖壁缝隙间,几茎瘦弱的薜萝藤蔓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却固执地攀附在冰冷的石头上,透出一点微弱的、不肯死去的绿意。这病骨,这残生,不正像这崖壁上的薜萝?挣扎于绝境,却偏要生出一抹颜色给这冷酷人间看。
三、江崖寻药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药篓空空如也。宗武拖着沉重的步子从风雪弥漫的江岸归来,肩头落满雪花,脸上写满沮丧与忧虑。集市药肆的价钱早已飞升天际,家中最后一点值钱的衣物都换了药渣。杜甫倚在江阁破败的窗前,望着儿子冻得通红的双手和空空的药篓,心中如刀绞。他推开杨氏阻拦的手,执意要亲自下崖去寻些草药。“我识得几味山野草头,”他喘息着,声音嘶哑,“老马识途……死不了……”
寒风如刀,刮过他深陷的颧骨。他佝偻着腰,一手拄着苏涣送来的旧竹杖,一手紧紧抠住冰冷的崖壁缝隙,在湿滑的岩石上艰难挪动。枯瘦的手指被尖锐的碎石划破,渗出暗红的血珠,瞬间在寒气中凝住。他目光如鹰隼,在荒芜的岩缝间搜寻。几株瘦弱的独活在石罅里瑟缩,几根干枯的秦艽根顽强地扎在贫瘠的土中。他如获至宝,费力地俯身,颤抖的手指一点点挖掘着那维系生命的根须。崖下湘江咆哮,浊浪拍打礁石,溅起的水雾混着雪霰扑在他脸上,冰冷刺骨。天地苍茫,唯有一个衰老病弱的诗人,在绝壁之上,与死神争夺着几茎卑微的药草。
四、古寺遗音
“古寺杉松巢水鹤,岁时伏腊走村翁。”
药香再次在江阁中弥漫,却压不住杜甫深重的喘息。苏涣来访,见他形容枯槁,执意扶他去城外古麓山寺散心。山径盘曲,古木森森,寒鸦数点掠过灰蒙蒙的天空。寺中香火寥落,墙壁斑驳,唯有几尊石佛在幽暗的佛殿里沉默着,低垂的眼睑仿佛阅尽了人间沧桑。杜甫倚在冰冷的石柱旁,望着殿壁残缺的彩绘。一幅《张骞凿空图》模糊不清,西域使者的衣袂似在风沙中翻飞;另一侧《班超定远图》更是剥落殆尽,仅余几片残甲,几道剑痕,在尘埃中诉说着湮没的壮烈。
“苏兄,你来看,”杜甫指着那残甲剑痕,声音低沉而悲怆,“汉家气魄……开边意气……再看今朝——”他猛然顿住,一阵剧烈的呛咳打断了他的话。良久,他才缓过气,目光投向殿外苍茫的山野,一字一句,仿佛带着血的重量:“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引自《兵车行》)这隔了四十载时光的回响,在这荒寺古佛前,竟成了对当下藩镇割据、山河破碎最锥心的注脚。古寺的钟声幽幽响起,在空山回荡,仿佛在为这破碎的时代,也为这病骨支离的诗人,撞响沉重的哀音。
五、渔童赠鲤
“渔人漾舟沈大网,截江一拥数百鳞。”
江阁的日子像凝滞的苦水。一日,杜甫强撑病体,扶杖到江畔向阳处曝背取暖。春寒料峭,阳光稀薄,只勉强带来一丝虚幻的暖意。湘江上,几艘渔船正在收网,渔人粗犷的号子在空旷的江面回荡。网起处,银鳞跳跃,水花四溅,一派鲜活的生命图景。一个约莫十来岁的渔童,赤着脚,裤管高高挽起,露着冻得发红的小腿,提着一条尺余长的活鲤,蹦跳着跑上河滩。他看到岸边形容枯槁、衣衫褴褛的杜甫,脚步停住了,乌溜溜的眼睛里没有惊惧,只有纯然的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孩子犹豫了一下,走上前来,双手将那条犹自甩尾挣扎的鲤鱼高高捧起:“老丈,江里打的,新鲜!给您……熬汤!”鲤鱼甩动的尾巴溅起冰凉的水珠,落在杜甫枯槁的手背上。他怔住了,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发热。他颤抖着伸出手,不是去接鱼,而是轻轻抚了抚孩子冻得通红、沾着泥污的脸颊。那粗糙掌心的温热,让渔童羞涩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细牙。孩子放下鱼,转身跑开,像一只轻捷的水鸟投入江岸的喧闹里。杜甫低头看着脚边鲜活的鲤鱼,那奋力开合的腮,那闪亮的鳞片,映着初春微弱的阳光。浑浊的老泪终于夺眶而出,滴落在冰凉的沙地上。这点滴未染世尘的暖意,在这艰难时世里,竟如神迹般贵重。
六、劫药惊魂
“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
渔童所赠的鲤鱼熬成了浓白的汤,几口热汤下肚,杜甫精神似乎略好了些。宗武再次冒险入城,用最后几枚铜钱换回一小包珍贵的药材。暮色四合,宗武怀揣着那救命的药包,脚步匆匆地走在返回江阁的僻静小径上。草木在阴影中显出狰狞的形状。突然,几条黑影从路旁荒草丛中猛地窜出,如饿狼扑食!宗武猝不及防,被狠狠撞倒在地。粗糙的手粗暴地撕扯他的衣襟,抢夺那个小小的药包。
“放开!这是我爹的药!”宗武目眦欲裂,嘶吼着,不顾一切地死死护住胸口。拳脚如雨点般落在他身上。混乱中,他瞥见一张扭曲而年轻的脸,污垢下是深陷的眼窝和绝望的疯狂——是流散的乱兵!绝望激发出最后的力量,宗武猛地低头,狠狠咬住一只抢夺的手。一声痛呼,禁锢稍松。他趁机滚入旁边的深沟,不顾荆棘划破脸颊手臂,连滚带爬,用尽全身力气向江阁方向狂奔。身后传来凶狠的咒骂声,却终究没有追来。当他带着一身泥土、血迹和惊魂未定,扑倒在江阁门前,颤抖着将那个沾满污迹、却奇迹般未曾散开的药包递给杨氏时,杜甫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窗外,湘江呜咽,夜色如墨。这世道,竟连一点救命的药末也要掠夺!苍天无眼,竟至于斯!
七、诗魂伏枕
“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
劫后余生的药终于熬成。一碗浓黑的药汁下肚,脏腑间却似燃起一团邪火,灼痛难当。夜深沉,江风撼动着破败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病榻上的杜甫猛然睁开双眼,胸腔里翻涌着灼热与剧痛,仿佛有无数刀子在搅动。他剧烈地呛咳起来,杨氏慌忙用陶盂去接,借着窗外惨淡的月光,赫然看到盂底溅开的几朵暗红血花!如寒冰刺骨,杨氏的脸瞬间煞白。
杜甫却异常地平静下来。他推开陶盂,浑浊的目光穿透破烂的屋顶,投向无垠的黑暗虚空。那目光里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沉甸甸的、化不开的悲悯与忧愤。他挣扎着,指向角落。宗武会意,捧来笔墨和一方粗糙的黄麻纸。油灯如豆,在风中摇曳,将杜甫嶙峋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巨大而飘忽,如同不屈的魂灵。他枯枝般的手握住笔管,每一笔落下都重若千钧,带着生命的全部重量和血泪的余温:
轩辕休制律,虞舜罢弹琴。
尚错雄鸣管,犹伤半死心。
圣贤名古邈,羁旅病年侵。
舟泊常依震,湖平早见参。
如闻马融笛,若倚仲宣襟。
故国悲寒望,群云惨岁阴。
水乡霾白屋,枫岸叠青岑。
郁郁冬炎瘴,濛濛雨滞淫。
鼓迎非祭鬼,弹落似鸮禽。
兴尽才无闷,愁来遽不禁。
生涯相汩没,时物自萧森。
疑惑尊中弩,淹留冠上簪。
牵裾惊魏帝,投阁为刘歆。
狂走终奚适,微才谢所钦。
吾安藜不糁,汝贵玉为琛。
乌几重重缚,鹑衣寸寸针。
哀伤同庾信,述作异陈琳。
十暑岷山葛,三霜楚户砧。
叨陪锦帐座,久放白头吟。
反朴时难遇,忘机陆易沈。
应过数粒食,得近四知金。
春草封归恨,源花费独寻。
转蓬忧悄悄,行药病涔涔。
瘗夭追潘岳,持危觅邓林。
蹉跎翻学步,感激在知音。
却假苏张舌,高夸周宋镡。
纳流迷浩汗,峻址得嶔崟。
城府开清旭,松筠起碧浔。
披颜争倩倩,逸足竞駸駸。
朗鉴存愚直,皇天实照临。
公孙仍恃险,侯景未生擒。
书信中原阔,干戈北斗深。
畏人千里井,问俗九州箴。
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
葛洪尸定解,许靖力还任。
家事丹砂诀,无成涕作霖。
笔锋在“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处陡然加重,力透纸背,仿佛要将这八个字刻进历史的骨髓!一口鲜血再也抑制不住,狂喷而出,点点猩红如残梅绽放在冰冷的纸面。这血,是生命的烛火将熄前的最后爆燃,是灵魂对这不义人间发出的最沉痛控诉!油灯被剧烈的喘息和震动带得明灭不定,墙壁上那巨大而执拗的身影也随之剧烈摇晃,却始终不曾倒下。诗成于此,魂亦铸于此。笔落之时,满室皆寂,唯有窗外湘江的呜咽,如亘古不息的悲歌,应和着这泣血的诗行。
八、春霖润薜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几场潇潇春雨悄然而至,洗尽了潭州城累积的阴霾与尘埃。湘江涨了,水色透出温润的碧绿。江阁外崖壁上,那几茎曾被杜甫视作同命的薜萝,得了雨水的滋润,竟爆发出惊人的生命力。柔韧的藤蔓沿着湿润的岩壁奋力攀援,嫩绿的新叶层层叠叠舒展开来,在料峭的春风中微微颤动,焕发出玉一般温润的光泽。它们甚至爬上了江阁朽败的窗棂,将一抹倔强的生机探入这被病痛和贫苦笼罩的空间。
杜甫斜倚在榻上,身上盖着那床打满补丁的旧被。窗外薜萝的新绿透过窗棂映入他黯淡的眼眸,仿佛点亮了两簇微弱的火苗。杨氏捧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粥,米粒稀疏,却漂浮着几片刚采下的、鲜嫩的薜萝嫩芽,散发出一种独特的、略带苦涩的清香。
“尝尝这春味,”杨氏轻声说,舀起一勺,小心吹凉,“崖上长的,也算沾了天地灵气。”
杜甫顺从地张开干裂的嘴唇。温热的粥带着薜萝特有的微涩滑入喉中,那苦涩之后,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回甘,如同这多舛人生里偶尔闪现的微光。他慢慢咀嚼着,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窗外那片葳蕤的绿意上。风雨曾摧折它,贫瘠的岩缝几乎扼杀它,然而几场春雨,便让它迸发出如此蓬勃的生机,甚至将触角探向这破败的栖身之所。这卑微的薜萝,不正是他一生颠沛流离、百折不挠的写照么?纵使病骨支离,漂泊无定,只要一息尚存,那“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赤子之心,那“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悲悯情怀,便如这薜萝的深根,紧紧抓住生命的岩隙,向着光的方向,无声而倔强地蔓延。他的嘴角,竟缓缓地、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疲惫灵魂在绝境中,对生命本身最深沉的礼赞。
后记:诗骨长青
杜甫病卧潭州江阁,于绝壁薜萝间凝望破碎山河。当诗笔饱蘸血泪写下“战血流依旧”,他完成了对时代的终极审判。这泣血之声穿透千年,至今犹在历史深处回响。崖壁上薜萝岁岁枯荣,正如诗圣的悲悯——在最贫瘠处扎根,于绝望中抽出新绿,以柔韧之躯铭刻着生命的不屈。病骨终将委于尘土,然其诗魂如湘江不竭,滋养后世文脉,使每个寒冬都隐伏着春的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