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哐!”
厚重的铅门落下,将芬恩与整个世界彻底隔绝。
牢房内,只剩下惨白的灯光,和“恐慌引擎”在玻璃罩内疯狂撞击的“咔咔”声。
那股由纯粹恐惧构成的精神冲击,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不断刺入芬恩的大脑。雅各说得没错,他的黄铜鸟——他的“律者”——在这种原始的情感风暴面前,几乎起不到任何过滤作用。那幽蓝色的光芒明灭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芬恩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这恐惧太熟悉了。
就像在锈蚀深渊的冬夜,唯一的火源熄灭时,那种对寒冷的恐惧。
就像被铁渣那只蒸汽义手掐住脖子时,那种对死亡的恐惧。
就像第一次面对蒸汽巡警,那种对无法反抗的、压倒性力量的恐惧。
他甚至能“闻”到这股恐惧的味道,带着血腥味、臭氧味和被烧焦的灵魂的焦糊味。
他想逃,想蜷缩到墙角,想把头埋起来,就像他过去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但这个牢笼里,无处可逃。
“恐慌引擎”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畏惧,撞击玻璃罩的频率变得更加狂暴。八条闪着寒光的尖刺腿疯狂地抓挠着内壁,留下一道道刺眼的白痕。
驾驭恐惧?
芬恩连站直身体都快做不到了。
就在他即将被这股感同身受的恐惧彻底淹没时,一个声音,一个他自己的声音,在他灵魂深处响了起来。
【我认识你。】
这个念头不是对机械蜘蛛说的,而是对他自己感受到的恐惧说的。
是啊,我认识你。你是我在深渊里唯一的伙伴,是我每天醒来第一个见到的东西,是我每个夜晚赖以入眠的摇篮曲。
芬恩停止了颤抖。
他没有试图去对抗恐惧,也没有试图去压制它。他只是……接纳了它。他不再将这股情绪冲击视为外来的攻击,而是将其看作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就像饥饿和寒冷一样。
当他不再抗拒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那股如同噪音般刺耳的、混乱的恐惧洪流,似乎渐渐地……显露出了某种规律。
就像一场疯狂的、毫无章法的鼓点,虽然听起来是乱敲,但敲鼓的疯子总有力竭的时刻,总有抬手和落手的间隙。
恐慌,也是有节拍的。
芬恩缓缓地抬起头,目光穿过玻璃罩,第一次真正地去“观察”那只机械蜘蛛。他看到的不再是一个杀戮机器,而是一个被囚禁在永恒恐惧中的、可悲的灵魂。它的每一次冲撞,每一次抓挠,每一次抽搐,都不是为了攻击,而是为了逃跑。
它只是想从那个由恐惧构成的、无形的牢笼里跑出去。
就像曾经的自己。
芬恩的眼中,流露出了一丝怜悯。他没有去碰黄铜鸟,也没有去碰桌上的书本。他只是伸出手,用那根撬开圣餐膏的金属条,轻轻地敲击着面前的金属桌面。
“嗒。”
一声轻响。
玻璃罩内的机械蜘蛛猛地一顿,它那由无数透镜构成的复眼,似乎第一次“看”向了芬恩。
芬恩没有理会它,只是专注于自己的世界。他开始寻找那恐惧的节拍。
蜘蛛的冲撞,是一拍。
尖腿的抓挠,是半拍。
关节的抽搐,是更细碎的颤音。
这些声音在他的“通感”中,构成了一首狂乱、绝望的乐曲。
芬恩手中的金属条,开始跟着这首绝望的乐曲,轻轻地敲击。
“嗒……咔咔……嗒……咔……”
他没有试图去改变这首乐曲,他只是在为它伴奏。他用自己敲击桌面的声音,去呼应蜘蛛的每一次冲撞。他用自己平稳的呼吸,去填充它每一次抽搐的间隙。
他将自己,变成了这首恐惧乐章的一部分。
观察室内,艾瑞斯的脸上写满了困惑。
“他在干什么?自我催眠吗?”她看着屏幕上那个闭着眼睛,用一根小铁条有节奏地敲着桌子的男孩,完全无法理解。
“不。”雅各的眼中却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他死死地盯着屏幕,连呼吸都放轻了,“他不是在对抗,也不是在驾驭。他在……共情。”
“他将自己的‘灵性’,调整到了和‘恐慌引擎’完全相同的频率。他在告诉那个被囚禁的灵魂——我听见了你的恐惧,我和你一样恐惧。”
艾瑞斯无法理解这种近乎自杀的行为。在她看来,这就好比为了扑灭一场大火,自己也跳进火里。
“疯子……”她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牢房里的“音乐”变了。
芬恩的敲击声,开始出现细微的、主导性的变化。他在恐惧的节拍之间,加入了一个极其微弱的、属于他自己的音符。
那个音符,带着一丝深渊里铁锈的味道。
那个音符,带着一丝锅炉房里冷油的味道。
那个音符,带着一丝……黄铜鸟的“回忆”。
那个被囚禁在“恐慌引擎”里的残魂,似乎“听”到了这丝不同的声音。它疯狂的冲撞,第一次出现了片刻的迟疑。
它那混乱的恐惧中,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好奇。
芬恩抓住了这一瞬间的迟疑。
他手中的金属条猛地在桌面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清晰的刻痕。
【看这里。】
他的意念,不再是通过黄-铜鸟这个“律者”,而是直接、纯粹地,伴随着这道声音,传递了出去。
机械蜘蛛的复眼猛地转向那道划痕。
紧接着,芬恩开始了真正的“创作”。
他手中的金属条飞速舞动,在那张光滑的金属桌面上,刻下了一道又一道复杂而又充满了野性美感的线条。那不是逻辑的闭环,也不是秩序的公式。
那是一座……迷宫。一座他记忆中,锈蚀深渊的地图。
每一条死胡同,都对应着一次绝望的冲撞。
每一个交错的管道,都对应着一次疯狂的抓挠。
每一个可以藏身的阴影,都对应着一次短暂的喘息。
他在用蜘蛛的恐惧,来谱写一首关于“家”的乐章。
【来,我带你走。】芬恩的意念,像一个幽灵,在蜘蛛的耳边低语,【我知道一条路,可以让你一直跑下去,永远不会停。】
他刻完了最后一笔。整个桌面,变成了一幅微缩的、充满了疯狂细节的锈蚀深渊地图。
他站起身,走到玻璃罩前,将自己的手掌,轻轻地贴在了冰冷的玻璃上。
“轰——!”
玻璃罩应声而碎!
黑色的机械蜘蛛,终于脱困!
观察室内,艾瑞斯尖叫一声,下意识地就要去按紧急净化按钮。但雅各伸出手,拦住了她。
“看。”雅各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脱困的“恐慌引擎”,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扑向芬恩。
它只是顿了一下,然后,它那八条锋利的腿,精准地、毫厘不差地,踏上了芬恩刻画在桌面上的第一条“小巷”。
然后,它开始奔跑。
它沿着芬恩为它设计的“路线”,在这张小小的桌面上,疯狂地、永无止境地奔跑着。它的动作依旧充满了恐慌,但它的轨迹,却被完全地、彻底地束缚在了芬恩的“乐谱”之上。
它还在恐惧,但它的恐惧,从此有了方向。
芬恩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只在他亲手创造的迷宫中狂奔的野兽,脸色苍白,嘴角却勾起了一抹微笑。
他没有驾驭恐惧。
他只是……为恐惧,建造了一座更精美、更让它沉迷其中的……牢笼。